建业,石头城。
凛冽的江风呼啸着卷过长江,拍打在坚硬的岩石上,激起千堆雪浪。
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与浑浊的江水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这压抑的景色,像极了如今江东文武心头的阴霾。
周瑜独自一人站在临江的高台上。
他身着一袭胜雪的白衣,外披一件厚实的鹤氅,江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但他似乎毫无察觉,只是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智慧与自信光芒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这滚滚东逝的江水,看不见底。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江面上那些往来的渔船上,而是穿透了层层迷雾,投向了那个遥远的北方。
那里,是许都的方向。
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足以改变华夏千古格局的巨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高台上的死寂。
鲁肃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东西,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在寒冬腊月里显得尤为反常。
“公瑾!”
鲁肃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与庆幸交织的情绪。
周瑜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声音平静得有些冷清:“子敬,何事如此惊慌?”
“报纸……号外!”
鲁肃几步冲到周瑜身边,将手中那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民声报》展开,递到了周瑜面前。
“许都刚刚传来的消息!加急快船送来的!”
周瑜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纸张上。
只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上面,是一幅巨大的、线条粗犷却极具冲击力的木刻版画。
画中人披头散发,蜷缩在囚车的一角,眼神灰败,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治世能臣,乱世奸雄”的影子?
而在画像下方,那行触目惊心的标题,更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瑜的心口——
《旧时代的终结:曹操接受劳动改造,编号001!》
周瑜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粗糙的纸面,指尖在“001”这三个数字上停留了许久。
“劳动改造……”
他低声呢喃着这四个字,仿佛在咀嚼着某种苦涩至极的毒药。
“不是斩首示众,不是赐死全尸,甚至不是软禁终老……”
“而是让他去种地,去挑粪,去像一个最卑微的老农一样活着……”
周瑜猛地抬起头,看向鲁肃,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寒意。
“子敬,你看到了吗?”
“李峥这一刀,杀的不是曹孟德的人,而是杀的这天下所有诸侯的‘心’啊!”
鲁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道:“是啊,公瑾。”
“曹操拥兵八十万,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何等的威风煞气?”
“可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连最后的尊严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鲁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庆幸。
“幸亏……幸亏当初公瑾你力排众议,主张归附共和政府。”
“若是我们也像曹操那样负隅顽抗,恐怕今日这画中之人,便要多上我和吴侯了。”
鲁肃的话并非虚言。
当初赤壁大战前夕,江东内部主战派与主降派吵得不可开交。
若非周瑜在最后关头,敏锐地洞察到了双方实力的本质差距,做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此刻的江东,恐怕早已是一片焦土。
然而,面对鲁肃的庆幸,周瑜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丝毫轻松的神色。
相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目光灼灼地盯着鲁肃,突然问出了一个问题。
“子敬,你觉得,曹孟德究竟输在了哪里?”
鲁肃一愣。
他想了想,试探着回答道:“输在轻敌冒进?输在不识水性?还是输在赤曦军那恐怖的火器和铁甲舰上?”
“那些‘霹雳车’,那些能在水上跑得飞快的钢铁怪兽,确实非人力所能敌啊。”
周瑜摇了摇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子敬,你错了。”
“若是只输在兵器利害,曹孟德即便败了,也依然是个英雄。”
“项羽乌江自刎,虽死犹荣,千载之下仍有人为之扼腕。”
“但曹操这次败了,却是连‘英雄’二字都保不住了。”
周瑜猛地一挥衣袖,指向北方,声音陡然拔高。
“你看看这份报纸!你看看上面写的内容!”
“李峥打败曹操,靠的不仅仅是那几门大炮,也不仅仅是那几艘铁船!”
“他靠的是《汉末百年非正常死亡人口统计报告》!靠的是那一句‘天下者,万民之天下’!”
周瑜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从鲁肃手中一把夺过报纸,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曹操有八十万大军,但他手下的兵,是为了军饷,是为了赏赐,是为了不被军法处死而战。”
“而李峥呢?”
“他手下的兵,是为了保卫自己分到的那几亩地,是为了让家里的孩子能上学,是为了不再被世家豪强欺压而战!”
“一个是为了一人一姓之私利,一个是为了万千黎庶之生存。”
“这怎么打?”
“这根本就没法打!”
周瑜的声音在江风中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清醒。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智者之一,周瑜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透了这场战争的本质。
这根本不是一场诸侯之间的争霸战。
这是一场降维打击。
是先进的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碾压,是觉醒的民众对腐朽制度的审判。
“子敬啊……”
周瑜长叹一声,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曾经以为,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给我精兵良将,我也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建立不世之功业。”
“我曾经以为,这天下大势,不过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轮回。”
“但我错了。”
“彻底错了。”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那滚滚东逝的长江水。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礁石阻挡,都无法改变它向东入海的意志。
“李峥,他不是在这个轮回里打转的人。”
“他是那个把轮回彻底砸碎,然后开辟出一条新河道的人。”
“曹孟德八十万大军,不是输给了一场战役。”
“他是输给了李峥所开创的整个新时代!”
“这股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非人力可挡啊!”
鲁肃听着周瑜这番振聋发聩的分析,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虽然也算是智谋之士,但他的眼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外交纵横、钱粮兵马这些具体的事务上。
他从未像周瑜这样,从如此宏大的历史高度,去剖析过这场战争。
此刻,听完周瑜的话,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深深地笼罩了他。
“公瑾……”
鲁肃的声音有些干涩,“那……那我们江东,日后该如何自处?”
“既然李峥如此强大,既然这新时代如此不可阻挡,那我们孙家,我们这些江东的世家大族,难道真的要彻底消亡吗?”
这是一个极其现实,也极其残酷的问题。
李峥的政策,核心就是打破阶级固化,废除世家特权。
这对于以世家大族为根基的江东政权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
周瑜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江水,许久没有说话。
江风吹乱了他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子敬,你还记得李峥在《民声报》上说过的一句话吗?”
鲁肃一愣:“哪一句?”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挡在前面的,无论是螳臂当车的歹徒,还是曾经辉煌的英雄,都将被碾得粉碎。’”
周瑜转过头,看着鲁肃,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决断”的光芒。
“我们不想被碾碎,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跳上这辆战车。”
“哪怕不再是驾车的人,哪怕只是做一个推车的人,至少,我们还能活着,还能看到前方的风景。”
鲁肃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惊骇之色。
“公瑾,你的意思是……”
“顺应潮流,静待其变。”
周瑜吐出了这八个字。
“彻底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割据幻想吧。”
“从今天起,江东要做的,不是防备北方,而是要全面学习北方。”
“李峥搞土改,我们也要搞;李峥办学堂,我们也要办;李峥开工厂,我们也要开。”
“我们要让江东的百姓,也过上像北方百姓那样的日子。”
“只有这样,当有一天这天下真正一统的时候,我们江东的子弟,才不会因为格格不入而被这个新时代所抛弃。”
说到这里,周瑜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且,子敬,你真以为李峥的这条路,就那么好走吗?”
鲁肃不解:“公瑾何意?”
周瑜冷笑一声,目光变得深邃无比。
“李峥现在是用‘公义’二字,压住了所有的私欲。”
“但他手下的那些人呢?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骄兵悍将呢?”
“一旦外敌尽去,一旦天下太平,人心中的贪欲,就会像野草一样疯长。”
“共和……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权力这东西,就像是这长江水,看起来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李峥现在是圣人,但他能保证他的继任者也是圣人吗?”
“他能保证那个庞大的‘政务院’里,永远都不出奸臣吗?”
周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恢复了往日那种儒雅从容的气度。
“所以,我们不仅要顺应,更要等待。”
“我们要把江东治理好,保留住我们的元气和文化。”
“如果李峥真的能建立一个万世太平的新世界,那我们归顺他又何妨?那是天下苍生之幸。”
“但如果……”
周瑜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果这艘大船将来偏离了航道,或者是内部出了乱子。”
“那我们江东,就是这华夏大地上,最后的一块压舱石!”
鲁肃闻言,心中大定。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的挚友,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敬佩。
这才是周公瑾。
这才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江东周郎。
即便是在如此绝望的局势下,他依然能从重重迷雾中,找到一条最适合江东生存的道路。
“公瑾高见!”
鲁肃深深一拜,“肃这就去安排,让《民声报》在江东全面发行,同时向主公进言,派遣更多学子北上许都求学!”
周瑜点了点头,伸手扶起鲁肃。
“去吧,子敬。”
“告诉吴侯,不要觉得委屈。”
“在这个大时代面前,个人的荣辱,家族的兴衰,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能活着,能看着这个古老的民族焕发出新的生机,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鲁肃领命而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高台上,只剩下周瑜一人。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
这一次,他的眼神中不再有恐惧,也不再有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尊重,以及一种对未来的深沉思考。
“李峥啊李峥……”
周瑜轻声低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你赢了现在,但你能赢得了千秋万代吗?”
“我周公瑾,会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你起高楼,看着你宴宾客……”
“希望,你不要让我看到楼塌的那一天。”
……
与此同时,许都。
刚刚结束了一天繁忙工作的李峥,正站在政务院那张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雪已经停了。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城市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街道上,铲雪车正在忙碌着,孩子们在雪堆旁嬉戏打闹,清脆的笑声传得很远。
李峥的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看着这祥和的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委员长。”
陈默抱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刚刚收到江东传来的急电。”
“哦?”
李峥转过身,眉毛微微一挑,“周瑜有什么动作?”
“不是动作,是表态。”
陈默将一份电报递给李峥,“江东宣布,将在全境范围内,无条件推广《土地改革法》和《义务教育法》,并请求中央政府派遣指导组南下。”
“而且,周瑜还亲自撰文,发表在了江东版的《民声报》上,题目叫《顺流而下》。”
李峥接过电报,快速扫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顺流而下》……呵呵,好一个周公瑾。”
“果然是个聪明人。”
李峥将电报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这是看透了啊。”
陈默有些不解:“看透了什么?”
“看透了这大势。”
李峥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长江以南的那片区域。
“他知道,硬抗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选择了融入。”
“他想把江东变成我们体系内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优秀的一部分。”
“这样一来,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变化,江东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陈默恍然大悟:“这周瑜,果然深谋远虑。那我们……”
“全盘接受。”
李峥大手一挥,语气果断。
“既然他愿意顺流而下,那我们就给他开闸放水。”
“不仅要派指导组,还要派最好的工程师,最好的老师过去。”
“我们要让江东明白,加入共和,不是投降,而是新生。”
说到这里,李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而且,有周瑜这样的人在体制内盯着,对我们也是一种鞭策。”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如果有一天我们自己腐化了,哪怕没有周瑜,也会有张瑜、王瑜站出来推翻我们。”
“这,才是共和的真谛。”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充满自信和胸怀的领袖,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是!我这就去安排!”
陈默转身离去,步伐坚定有力。
李峥重新看向窗外。
阳光下,一只雄鹰正展翅高飞,划破长空。
曹操败了,刘备蛰伏了,周瑜归顺了。
旧时代的最后几块拼图,终于被彻底打碎。
但李峥知道,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挑战,从来都不是打败敌人。
而是如何建设一个新世界,如何守住那份初心,如何让这“顺流而下”的江水,永远清澈,永远奔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