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笔锋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穿透我的记忆,狠狠扎进脑海深处。
我悄悄抬起眼,目光越过眼前摇曳的烛火,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不远处,赵姨正跪在祭台前,一张张地往火盆里送着纸钱。
火光映在她脸上,跳跃的光影加深了她眼角的皱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的动作虔诚而悲伤,仿佛真的在为某个逝去的亲人哀悼。
可我手腕上那块看不见的表盘却在疯狂震动,冰冷的数据流涌入我的脑海:十五年前,母亲失踪的那个雨夜,正是这个女人,独自一人去过已经废弃的幼儿园。
监控的死角捕捉到她模糊的背影,手里拎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方形物体。
而在静屋那面冰冷的铜牌墙上,她女儿赵小雅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位,名字下方清晰地标注着三个字——“已归位”。
多么讽刺,一个“已归位”的亡者,在户籍系统里却从未被注销,每年依旧享受着镇上的各项补贴。
我低下头,假装整理有些褶皱的裙摆,膝盖弯曲,身子顺势矮下去,极其自然地靠近了她的身后。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这气味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一丝沉静的木质香,但我却瞬间绷紧了身体。
它太熟悉了,和我从那个被遗弃的瓷娃娃肚子里掏出的香料一模一样。
那是镇上唯一一家殡仪馆才会使用的特制香料——“引魂檀”。
他们说,这种檀香能安抚亡魂,引领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此时,司仪庄严肃穆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起来,仪式正式开始了。
他手持一本黑皮册子,开始宣读“亡者生平”。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家属压抑的哭泣声。
我的心跳得像一面被密集敲击的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撞,发出海啸般的轰鸣。
终于,轮到了那个空白的牌位。
司仪停顿了一下,整个礼堂安静得可怕。
紧接着,音响里传出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一段录音被播放出来。
“……我女儿晚照,从小就懂事,不怕黑,胆子大得很……”
那声音苍老而慈祥,每一个字都带着我从小听到大的熟悉韵味。
是姥姥!
我的姥姥!
我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四肢冰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祭台,仿佛想从那空无一物的牌位上看出姥姥的脸。
她怎么会……她怎么能……
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站起来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斜后方阴影里的顾昭亭。
他隐藏在人群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对着我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我们早就约定好的信号:情况有变,暂勿行动。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个信号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准备好让全世界,包括我最亲的人,都相信我已经“归位”。
姥姥的这段录音,就是最有力的“遗言”证据。
她亲口承认了我的“死亡”。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
是因为害怕十五年前的悲剧重演,害怕那未知的力量报复吗?
还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知道现在不能崩溃。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站起身,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低声说:“不好意思,我的衣服刚才不小心弄脏了,需要去后台换一下。”在得到许可后,我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礼堂。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没有去更衣室,而是直接潜入了后台的档案室。
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一排排的铁皮柜靠墙而立,上面堆满了牛皮纸档案袋。
我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标签。
“归位材料-张翠花”,“归位材料-李建国”……我的指尖在冰冷的纸袋上划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终于,在一个柜子的最底层,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份。
档案袋的封面,赫然贴着我七八岁时的童年照片,照片上的我梳着两条羊角辫,笑得天真烂漫。
我的手颤抖着撕开封条,里面的东西不多,却重如千斤。
除了一些伪造的死亡证明和医院诊断书,最下面夹着一份薄薄的协议。
协议的标题是《自愿供奉协议书》。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内容:“……为求家庭安宁,祛除灾祸,本人自愿提供直系血亲后代一名,作为‘魂承容器’,献与静屋……换取家族终身受其庇佑及供养……”协议的落款处,没有签名,只有两枚鲜红的指纹印。
我几乎不用细看,就能认出其中一枚属于姥姥,那熟悉的螺纹和我记忆里她为我包扎伤口时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而另一枚……经过手腕上“金手指”的快速比对,结果清晰地显示——赵姨。
协议的日期,是母亲失踪后的第七天。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早就成了一场冷冰冰的交易。
她们用一个女孩的未来,换取两个家庭所谓的平静和安宁。
我的母亲没能完成这场交易,所以十五年后,轮到我来“补位”。
我正要举起手机拍下这份罪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凛,立刻闪身躲进旁边一个巨大的档案柜与墙壁的缝隙里,屏住了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赵姨走了进来。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我刚才翻找的那个柜子前,精准地抽出了我的档案袋。
她摩挲着袋面上我的照片,黑暗中,她的声音低得像一阵风:“对不起啊,孩子……你妈当年没扛住,疯了,跑了……这条路,你得替她走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叹息,听不出是愧疚还是解脱。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档案袋里。
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了药丸的形状。
我的“金手指”立刻给出了分析:高效镇静剂,成分与当年我母亲病历上记载的长期服用药物完全一致。
我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赵姨做完这一切,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衣服左襟上的一小块泥点。
那泥点的颜色和形状……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记忆库里的图像被瞬间调出——和镇上供销社后墙那个废弃的排水口附近的黏土,完全吻合。
那个排水口,是镇上传闻中运送“不干净”东西的秘密通道之一。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参与者,她甚至不仅仅是交易的签署人。
她是这条黑暗运输链上,负责执行的一环。
我等她走远,才从缝隙里出来。
回到礼堂时,我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去换了件衣服。
我重新扮演起那个沉默的记录员,眼观鼻,鼻观心。
仪式进行到了最后的环节。
司仪高声宣布:“请‘待定亲属’上前,认领‘归位’模型。”话音刚落,赵姨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那个位置……本该是我那苦命的闺女小雅坐的……现在,就让林晚照进来吧。”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礼堂的入口大门。
我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背后隐藏的期待和审视。
我知道,下一秒,就会有几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把我“押送”到祭台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这最后的身份替换,让我成为下一个“赵小雅”。
我藏在袖口下的手指,悄悄按下了那个微型信号器。
三短,一长。
那是顾昭亭的行动代码。
就在礼堂沉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的瞬间,我猛地抬起头,一把掀开头上那层象征着记录员身份的薄纱,目光如利剑般直直射向赵姨。
我没有理会门口的动静,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你说,谁该进来?赵姨,我一直想问你,你女儿明明是镇上游泳最好的孩子,怎么就会‘淹’死在水深不过膝盖的浅塘里?”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椅子上。
而在她那双惊恐放大的瞳孔里,我看到的不再是伪装败露的惊慌,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深沉的恐惧。
那是猎人终于意识到,这一次,被逼入绝境的猎物,学会了开口说话。
礼堂的大门洞开着,外面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祭台上的烛火疯狂摇曳。
我没有动。
那些本该冲进来押送我的人,还没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