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烙痕,形状像一枚残缺的古币,颜色很浅,几乎融进了他皮肤的纹理。
若不是借着我手机屏幕最后熄灭前的一点余光,我根本无法发现。
那痕迹陈旧,边缘却异常清晰,分明是经年累月反复烙烫留下的印记。
我的心脏像被这道烙痕烫穿,灼热的痛感沿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
顾昭亭,我从小到大的守护者,为什么会有和“他们”一样的印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僵硬,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低声催促:“快走,这里的通风系统连接着地面,烟很快会灌进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宽阔,一如既往地可靠,可我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扭曲,那道烙痕在我脑中不断放大、变形,与静屋铜牌背面的刻痕缓慢重合。
我的金手指功能不受控制地启动,疯狂抓取着静屋里被我忽略的一切。
那个编号“L.w.Y.01”,L是我姓氏林,w是我名字晚,Y……是“一”的拼音首字母?
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祭品?
还是……实验体?
那个灰袍人念诵咒语时,左手无名指不自觉地抽搐,频率与我心跳最快时几乎一致。
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长期进行某种精细操作后留下的肌肉记忆。
他们不是简单的狂热信徒,他们是……工匠。
而我,连同那些玻璃柜里的模型,都是他们的作品。
火场里的尖叫和混乱,不是因为他们的巢穴被毁,而是因为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自己长腿跑了。
“林晚照!”顾昭亭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分析中拽回现实。
他蹲在我面前,动作利落地检查我颈侧用来伪造死亡的血浆包是否完好。
“别发呆,我们时间不多。”他的语气一贯的沉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普通的火灾逃生。
他撕开作战裤腿的内衬,取出一张折叠得像豆腐块的微型地图,小心翼翼地摊在膝头。
地图的材质很特殊,像是一种浸过油的布,防水防潮。
上面用红蓝两色笔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和路线,是我姥姥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及其周边三公里的地下管网图。
三个红圈尤为显眼,圈定了三个疑似与外界连接的节点。
“火场只是他们设在明面上的工坊,为了掩人耳目。”顾昭亭的手指点在地图中心一个复杂的结构图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地道里沉睡的什么东西,“真正的覆模中枢,在村东头废弃的旧供销社地基下面。十年前那里发生过一次不明原因的塌方,之后就被彻底封死了,官方记录是地质沉降,没人敢进去修。”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移动,掠过旧供销社,最终死死地钉在地图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方块上。
那里被标注为“已拆除”。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缓缓指向那个位置:“这里……这里以前是村办幼儿园。”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尘封的记忆像被一把生锈的钥匙撬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十五年前,腊月二十二,一个飘着小雪的下午。
母亲说我的新棉鞋落在幼儿园的午睡室了,她要去帮我取回来。
她让我乖乖在姥姥家等着,回来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拔丝红薯。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金手指仿佛感应到我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在我的意识中投射出一份泛黄的档案片段——来自十五年前县卫生院的急诊记录。
记录潦草,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时间:腊月二十二,夜间”、“一名身份不明女性,高热,深度昏迷”等字样。
而在备注栏里,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补充说明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底:“右脚脚踝内侧可见蝴蝶状青色胎记。”
和我右脚上的一模一样。
我们最终从一条废弃的排水沟爬了出来,出口是一家倒闭多年的粮仓。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山坳里,能看到零星闪烁的警灯和消防车灯,偶尔有微弱的警笛声顺着风飘过来,想必是村里人报了火警。
顾昭亭迅速换上他事先藏在粮仓里的便装——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和牛仔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本地青年。
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弹簧刀,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袖口,刀柄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听着,如果路上碰到盘查,或者你感觉自己被认出来了,就用它划自己的脸。”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拧开一支唇膏,将口袋里那个微型燃烧装置剩下的磷粉小心地倒了进去,再用一根火柴棍将它们与膏体混合均匀。
他瞥了我一眼,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他们信奉‘完整’和‘纯净’。仪式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容器’,而不是一具尸体或是一个残次品。只要你毁了容,或者让他们相信你已经死了,仪式就不成立。”
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我死了。
那场火烧得太蹊跷,而我,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那七块铜牌,并且从静屋里活着走出来的人。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候选人”,我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圣物”,一个沾染了所有秘密的活体证据。
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寻找我。
回到姥姥家的老宅时,已是凌晨。
自从两年前赵姨的女儿在村口的河里“溺亡”后,姥姥就搬去了城里,这栋老宅便彻底锁了起来,成了村里人讳莫如深的禁地。
我熟门熟路地从后院那棵歪脖子槐树翻进院子,顾昭亭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
正屋的门窗都紧闭着,透着一股死气。
我借着清冷的月光,一眼就看清了堂屋里供桌上的变化。
原本摆放着姥姥照片和一些水果点心的位置,此刻多了一尊白瓷娃娃。
那娃娃约莫一尺来高,穿着一身刺眼的红肚兜,脸上用胭脂涂抹出两团极不自然的腮红,一双黑漆漆的玻璃眼珠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娃娃的五官轮廓,竟依稀有几分我的模样。
金手指的数据库立刻开始飞速比对,结果瞬间弹出——这尊娃娃的脸型数据,与我在静屋那个玻璃柜中看到的,编号为“L.w.Y.03”的模型,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缓缓靠近。
走到供桌前我才发现,娃娃的腹部是中空的,从肚兜下方一个不显眼的开口可以窥见其内部,内壁上用比针尖还细的工具,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细小的符文。
在所有符文的最下方,用一种类似朱砂的颜料,写着一行小字:“待归魂者三,缺一不可。”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供桌上那张原本摆放着的,我和母亲、还有赵姨女儿三个人的合影。
照片还在,但上面的字迹却变了。
原本我们三人的名字是随意排列的,现在,却被朱砂按照一个诡异的顺序重新标注了出来:第一个是我母亲林月笙,第二个是赵姨的女儿赵小雅,第三个……赫然是我的名字,林晚照。
我正要伸手去取下那尊诡异的娃娃作为证据,头顶的瓦片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顾昭亭猛地将我扑倒在地。
一支黑色的弩箭带着“嗖”的一声破空锐响,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咄”的一声死死钉在了我对面的门框上,箭羽兀自颤动不休。
屋顶上,一个黑影一闪而逝,动作快得不像人类。
那绝不是普通的外围成员能有的身手。
“有人在盯梢。”顾昭亭压在我身上,声音紧贴着我的耳朵,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窝,“他不是冲你来的——他是来确认,火场里最重要的‘核心器物’,有没有被我们带出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那尊白瓷娃娃,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
它不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诅咒娃娃,它是“容器”的备份!
一旦我在仪式中出现意外,比如像今晚这样中途逃脱,他们会立刻启用这个替代体,用我的血来完成最后的滴血认证,强行完成仪式的某个关键步骤。
而现在,这个娃娃还安然无恙地摆在这里,这说明一件事——他们并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毁于那场大火。
他们还在怀疑,还在试探。
我咬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我没有理会顾昭亭惊愕的眼神,迅速伸出手,在满是灰尘的供桌边缘,用血写下四个字:“她没烧死”。
我用的是母亲失踪前,为了和我玩侦探游戏而教我的反写字法,每一个笔画都与正常的写法完全颠倒。
这种写法,只有我和她,或许还有……某些与她关系最亲近的人,才看得懂。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我缓缓抬起头,迎上顾昭亭复杂的目光。
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
“你要引他们来?”
我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次,换我选战场。”
我们没有再回老宅,那个写着血字的供桌,已经成了我投下的一枚饵。
顾昭亭带着我,重新潜回了我们逃出来的那座废弃粮仓。
这里位置偏僻,视野开阔,四通八达,既是完美的藏身地,也是绝佳的伏击场。
我们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拉长、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砂纸上打磨神经。
窗外,月亮从升起到落下,太阳又从升起到落下。
一天,两天……我的耐心和他们的贪婪,都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被推向极限。
我靠在冰冷的麻袋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弹簧刀,脑海里反复演练着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直到第三天黄昏,当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在西山之后,那阵熟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脚步声,终于踏入了陷阱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