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像燃着一团鬼火,灼烧感顺着食道一路蔓延到喉咙,纸片的苦涩还挂在舌根,提醒我刚才的决定有多么疯狂。
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就在这咳嗽的间隙,金手指的机械音在我脑中响起,视野边缘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土地庙闭合前的最后一帧画面。
那张属于顾昭亭的照片被放大到极致。
英挺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一切都和我记忆中别无二致。
然而,在他的证件编号“监管员Y.L.01”旁边,那道几乎微不可见的划痕却被系统标示了出来。
它不是一次性的刮擦,而是一种长期、反复的摩挲留下的痕迹,像是有人在无数个深夜里,用指甲一遍遍确认着这个身份。
Y.L.……陶罐上那些歪斜的刻痕瞬间与这两个字母重合。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我。
昨夜在锅炉房,那个戴着夜视镜的身影,他左耳后侧光洁一片,没有顾昭亭标志性的那道浅疤。
可他躲避蒸汽管道的侧身动作,那种肌肉记忆深处的发力方式,却熟悉得仿佛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曾无数次在组织的模拟训练中见过。
如果他是组织派来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指引我?
土地庙里的名册,分明是将我列为需要清除的“污染物”。
如果他就是顾昭亭,他又为什么要刻意抹去自己的伤疤,隐藏身份?
这两种可能性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我的心脏,让我不敢深想下去。
任何一种,都意味着我所信赖的一切,早已崩塌。
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个无解的难题,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胃部的灼痛上。
那张小小的纸片,此刻正被我的胃酸缓慢消化。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将来自敌人的东西吞进自己身体。
它不再仅仅是一条线索,更像一颗被我亲手埋下的种子。
我不知道它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但从它在我体内扎根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信息的林晚照了。
“嗡——”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四周那些暂时停滞的金属臂再次启动,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从四面八方朝我绞杀而来。
火花在林间乱溅,照亮了它们狰狞的钢铁结构。
我迅速扫视周围的地形,金手指已经在我视网膜上叠加出了这片区域的勘探图。
童年时为了躲避父亲的打骂,我曾像野猴子一样爬遍了北坡的每一寸土地。
我知道,这片看似茂密的松林,底下其实是早已废弃的采石场。
地基被挖得千疮百孔,看似坚实的地面,全靠着几根巨大的石灰岩柱支撑。
我的目光锁定在左前方大约二十米处的第三根岩柱上,它的底部堆积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干燥得像火绒。
就是它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从特制的鞋垫夹层里摸出那枚薄如刀片的打火机。
同时,另一只手扯下衣角一小条浸透了蜡屑的布条。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工具,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嚓”的一声,火苗在夜风中摇曳,我立刻将点燃的布条奋力抛了出去。
布条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弧线,精准地落入那堆枯叶中。
风是最好的帮凶,火舌几乎在瞬间就舔上了岩柱的底部。
哔剥的燃烧声中,我能清晰地听到岩体内部传来细微的“咔咔”声。
热胀冷缩,最基础的物理原理,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到半分钟,那根被烈火炙烤的支撑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轰然塌陷。
连锁反应发生了,整个地下的机关结构因为失去了关键的平衡点而猛然一沉,那些追杀我的金属臂瞬间失去了动力来源,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纷纷卡死、垂落。
机会!
我一个翻滚,从金属臂的包围圈中脱出。
掌心在粗糙的碎石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我顾不上疼痛,几滴血珠滚落,滴在地面那层古怪的蜡膜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蜡膜仿佛活了过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我的血液吸收殆尽,表面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我撕下另一块布条,用力扎紧伤口,眼神却变得愈发冰冷。
我不能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只想着逃离。
名册上说我的状态是“激活中”,这意味着,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
任何作品的完成都需要一个仪式,而所有仪式,都离不开时间和地点的精确叠加。
祭灶日,腊月二十三,母亲大出血的产房,静屋里那个冰冷的覆模舱……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节点,背后一定存在着一条可以被逆推的路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我取出藏在内衣夹层里的那张残页,“苏—09—17”。
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我仔细观察着上面用暗红色墨水写下的字迹。
这一次,我发现了之前忽略的细节——在数字“17”的边缘,有一层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荧光反应。
那种光芒的色泽,与祠堂地面青灰里的某种特殊成分完全一致。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编号,这是一个坐标!
“苏”代表松树,“09”对应着这片林子的九号区域,而“17”,不是序号,而是深度!
1.7米!
记忆中,童年的我曾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秘密王国,给每一片区域都做了标记。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九号区域。
一棵棵松树上钉着铜质的铭牌,S0914,S0915,S0916……我停在“S0916”的树旁,目光投向它旁边。
本该是“S0917”的位置,此刻却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普通木桩,像是有人刻意替换了它。
就是这里。
我蹲下身,徒手挖开地面那层恶心的蜡膜。
底下的泥土潮湿而冰冷,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我的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
我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那东西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一截早已白骨化的断指,上面还套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银戒指。
金手指的数据库瞬间被触发,开始高速比对。
几乎在同一时间,陶罐里那些遗物的照片浮现在我眼前。
就是它!
这枚戒指,属于二十年前在村里失踪的村医赵姨。
资料显示,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她亲手为三个都在“腊月二十三”出生的孩子接生。
其中一个,就是我。
我正准备继续深挖,想看看底下是否还埋着别的什么。
突然,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回过头。
一把工兵铲,正静静地插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里。
铲面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土,锋利的刃口正对着我的方向,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仿佛在无声地颤抖。
来人了。而且,他刚才就在我附近,看着我挖出这一切。
我没有尖叫,没有去拔那把铲子,甚至没有靠近。
我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对着眼前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的山林,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说:“你要我找的东西,我已经看见了。”
我的话音刚落,远处林子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咳嗽。
是顾昭亭。
在组织里,每当我们执行潜伏任务,需要确认彼此位置时,他都会用这种独特的、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方式作为回应。
然而,我一步也没有动。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真正的顾昭亭,那个会为了保护我而违抗命令的顾昭亭,绝不会让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来面对这样的陷阱。
他会站在我身边,而不是躲在暗处,用一把铲子来试探我。
现在,我必须学会分辨,哪一次呼吸是属于他的,哪一次,又仅仅是某个“模型”在拙劣地模仿心跳。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把工兵铲,也不再理会黑暗中的那声咳嗽。
我朝着北坡更深、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属于赵姨的、冰冷的银戒。
接下来的路,我不再等谁的指引。
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一个被他们标记为“容器”的女孩,也能成为亲手为他们掘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