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贴着我的脊背,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和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通风管道狭窄得像一条食道,我就是那个即将被吞噬或消化的异物。
我的世界,被压缩在指尖下那道粗糙的刻痕里。
一短杠,三细纹。
那是一个符号,也是一个承诺。
七岁那年的暴雨夜,顾昭亭把我从泥水里捞起来,像塞一只受惊的猫崽一样塞进谷仓顶棚的夹层。
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声音大得像天要塌了。
他就在我眼前的横梁上,用一把生锈的裁纸刀,一笔一划刻下这个记号。
他说,这叫“活人留的记号”,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对方还活着,还在找。
可此时此刻,当我在这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划出最后一笔,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战栗却从尾椎窜上大脑。
不对劲。
我的“金手指”——那是我对植入视神经的生物芯片的戏称——自动响应了我的警觉。
视网膜上数据流飞速闪过,过去十二小时内我所见的一切,如同快进的影片,在我脑中无声回放。
画面定格在两小时零三分前,一队三人巡逻队经过这截通风管的正下方。
他们的脚步声沉闷而规律,但我捕捉到的是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为首那人,军靴鞋底沾着外面草坪的湿泥,在冷却库的门框边蹭了一下,留下半枚模糊的脚印。
脚印的纹路,是朝向门内的。
这没什么。
但就在那半枚脚印的外侧边缘,我的视觉增强系统捕捉到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刮痕,细如发丝。
数据分析瞬间完成,模型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点八。
那是顾昭亭的战术腰带。
他腰带右侧挂着的多功能定位钳,因为一次任务中的磨损,金属扣环的边缘留下了一道独特的缺口。
每次他俯身或蹲下时,那个缺口都可能像这样,在地面上拖出一道独一无二的印记。
他来过。就在两小时前。他进了那扇门,而且没有再出来。
冷却库的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冒出白色的冷雾,像亡魂的呼吸。
我压低身体,贴着冰冷的地面匍匐前进,鼻尖几乎能闻到那具作为我“替身”的尸袋上,廉价工服的纤维气味。
昨夜,我趁着系统维护的间隙,用“金手指”盗录了内部监控。
我知道组织检查“死亡体”的流程——他们不会相信简单的生命体征监测,而是用红外探针直接刺入颈动脉,检测血管内血流的残余热值。
我迅速撕开那具尸体颈部伪装的凝胶层,将藏在里面的低温棉重新塑形。
我的指尖飞快操作,调整着它的内部结构,模拟出一条完美的“缓慢衰减”热值曲线。
然后,我将口袋里微型震动器仅剩的一点电量,全部导入缝在尸体脚跟处的微型制冷片上。
瞬间的低温将模拟出死亡后末梢血管急剧收缩的假象。
这是我唯一的赌注。
只要他们扫描时认为这具“尸体”还“温热”,符合刚死亡不久的特征,就不会立刻将它投入焚烧炉,而是按规定送入冷却库暂存。
而这具冰冷的躯壳,将成为我的影子,替我完成那趟通往火化间的单程旅行。
远处的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随即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E区警报解除,目标未移动。”脚步声开始变得稀疏。
我知道,九十分钟的最高级别排查期快要结束了,但这绝不意味着安全。
他们就像一群耐心的猎犬,暂时收回了獠牙,但鼻子仍在空气中搜寻。
我从耳道后小心翼翼地抠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这是顾昭亭上一次见我时,偷偷塞进我旧衣领里的东西。
他说这是军用级信号捕捉器,能接收到常规设备无法识别的极低频段。
我屏住呼吸,将它轻轻贴上太阳穴。
就在金属片接触皮肤的瞬间,一阵极低频的震动,不,应该说是一种共鸣,直接从我的颅骨传向大脑。
三短,一长,每一次震动的间隔精确到零点八秒。
和我之前在桥底听到的敲击节奏一模一样。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就在附近!
可下一秒,我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这信号的来源……不是外面,不是通风管的另一头,而是从我正前方的冷却库内部传出的。
他不在外面接应我。
他在里面。
他在那座停尸的冰库里,等我走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几乎要冻住肺叶的空气,用指尖撬开一丝门缝,侧身滑了进去。
冷,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架直通天花板,上面整齐地摆放着银白色的密封舱,在应急灯的幽光下,像一列列竖立的棺材,沉默而庄严。
“金手指”瞬间完成环境扫描。
这里的空气含氧量比标准值低百分之三,温度恒定在零下四度。
我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冰冷的数字编号。
第十七排,第三个。
那个密封舱的舱门边缘,有一道极其轻微的擦痕,像是被什么工具强行撬动过。
舱门的指纹锁面板,反光的角度也和旁边的略有不同——有人戴着手套触碰过它,而且力度不小。
我绕到那个密封舱的后面。
一丝极淡的红色液体,从舱体底部的接缝处渗了出来,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的冰晶。
不是血。
我的嗅觉分析模块给出了结果:工业防冻液,混合了微量的……玫瑰精油。
我的呼吸一滞。
那是我们小时候,在他家后院那片野地里疯跑时,他最喜欢摘的一种野玫瑰。
他说那花的汁液能让人睡个好觉。
他知道,全世界只有我能认出这个味道。
我伸出颤抖的手,用指甲在冰冷的舱体上,极轻地叩了三下,停顿,再叩两下,再次停顿,最后,叩一下。
这是我们当年玩捉迷藏时约定的暗号,“是你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秒,两秒。
就在我几乎要失望的时候,舱内,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金属碰撞声,像是刀鞘无意中碰到了舱壁。
是他!
我正要开口,压低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头顶的警报却毫无征兆地再次尖啸起来,声音比刚才凄厉数倍:“b层东侧热源波动复现!二级封锁启动!”整个空间所有的白光瞬间熄灭,只剩下墙角闪烁的应急红光,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将一切都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我知道,这是组织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所有出口将在十秒内被彻底焊死。
而就在这刹那的黑暗与红光交织中,一个身影仿佛鬼魅,从我头顶斜上方的通风口一跃而下。
他落地时悄无声息,但左腿明显有一个微小的停滞和僵硬——那是他多年前执行任务时,被弹片击中肋骨留下的旧伤,剧烈运动后会牵扯到神经。
是他!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我的脸。
他只是在落地的瞬间,转身将一把还带着血腥气和寒气的多功能军刀,重重塞进我的手心。
借着流转的红光,我看到刀柄上用极其潦草的手法刻着两个小字:别信。
然后,他伸出手指,指向冷却库最深处那扇唯一没有编号,只标着一个巨大红色“x7”的冷藏门。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就要重新跃起,返回通风管道。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应急红光恰好扫过他的后颈。
我看见了。
在他深色的作战服衣领上方,有一道新缝合的伤口,针脚粗糙而狰狞。
而在那薄薄的皮肤之下,似乎嵌着某种火柴头大小的金属薄片,正随着他的脉搏,一明一暗地闪烁着诡异的、微弱的蓝色光芒。
那不是他的伤。那是……被植入的某种东西。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动作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的通风口中。
空旷的冷却库里,只剩下警报的尖啸和我自己狂乱的心跳。
我攥紧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军刀,冰冷的金属刀刃上,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介于紫色与红色之间的奇怪渍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