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网膜像被灼烧,那行冰冷的白色数字在黑暗中拉出长长的残影,烙进我的脑髓深处——记忆覆盖进度87%。
大脑嗡的一声,随即被金手指瞬间启动的强制冷静所覆盖。
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我的意识,过去七小时里我所有的感官记录被拆解成亿万个碎片,进行着毫秒级的比对分析。
眼前这个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组织在东南亚区的最高头目,正用一种悲悯又温和的目光笼罩着我。
他的声音、他的站姿,甚至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旧书的味道,都与我记忆深处的父亲分毫不差。
但金手指不会被欺骗。
数据报告精准弹出:目标说出“爸爸”这个词时,嘴角向右下方偏移0.3毫米,肌肉牵动模式与档案编号t-397的许明远老师,在夸奖学生优秀作业时的微表情数据库完全吻合。
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老旧的军牌,每分钟28次,三轻一重,这个节律,是档案编号K-112的殡仪车司机,每晚巡查停尸间时的敲门暗号。
这不是模仿,甚至不是精湛的演技。
这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行为模板的批量加载。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组织的主机系统就是他背后的手。
他们将无数人的行为数据碎片化,再根据需要,拼凑出一个“完美”的角色。
而我,就是他们试图攻陷的最后堡垒。
唯一的生机,就是在他们以为即将大功告成时,从内部引爆这个看似完美的系统。
我必须让他,或者说,让它背后的主机相信——我已动摇。
我身体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踉跄着向后退去。
手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床头柜一角,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那是我手上一道陈年旧伤,被柜角撕裂,渗出血珠。
这股痛感像电流般窜遍全身,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左臂,那里有一道更深、更丑陋的疤痕,是十二岁那年被邻居家的恶犬咬穿留下的。
当时,是顾昭亭,那个永远沉默寡言的少年,二话不说背起浑身是血的我,在乡间小路上狂奔了三里地,才把我送到了卫生所。
记忆的闸门被我刻意打开,恐惧、疼痛、以及被少年背在背上时的那份安心,瞬间席卷而来。
我的声音因为这些真实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听起来破碎又无助:“你说你是我爸爸……可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从来没有抱过我。他说我哭起来的声音,比工厂的噪音还吵。”
前半句是引子,后半句是陷阱。
这句话是真的。
我的父亲,那个真实的、活在记忆里的男人,确实对我冷漠至极。
而金手指的数据库里有一条高亮标注的核心协议:组织所有成员在面对目标提及童年创伤类信息时,都会被强制启动“共情响应协议”,系统会自动调取数据库中最优的标准化安慰话术,以建立情感链接,加速记忆覆盖。
果然,头目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那不是人类的同情,那是机器在接收指令、加载模块的物理反应。
“晚照,”他开口了,声音被系统调试得无比温柔,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你忘了。那次你半夜发高烧,是我抱着你,守了你一整个晚上。”
他的话音刚落,金手指的警报就在我脑中尖锐地响起:逻辑谬误!
严重偏差!
数据库里的真实记录清晰地显示:我发高烧的那一晚,父亲因为躲债根本不在家。
是顾昭亭,他担心我一个人,半夜偷偷从我家二楼的窗户翻进来,给我送来了退烧药,用冷毛巾给我敷了一夜的额头。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身后那块巨大的主机屏幕上,毫无征兆地弹出一个猩红色的警告窗口,字体触目惊心:“情感偏差检测:目标出现记忆抵抗倾向。”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系统的异常。
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摸向自己后颈处那块皮肤。
我知道,那里烙着组织的印记,也是他与主机连接的信号接收区。
他在寻求系统的支持,或者说,系统在对他进行强制校准。
不能再等了。
我狠狠咬住下唇,将头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一阵压抑的、仿佛彻底崩溃的啜泣声。
在这完美的掩护下,我的指尖却在悄无声息地动作。
我摸到了床头的手电筒,用指甲抠开外壳,将那截冰冷的金属圆筒紧紧贴进掌心。
它坚硬的棱角硌得我生疼,却也让我感到一丝心安。
主机屏幕上的红色警告窗口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行更令人窒息的指令:“警告解除。启动深度覆盖程序。”
就是现在!
我猛然抬起头,满脸泪痕,双眼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野火。
我死死地、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告诉我,我那天晚上烧得说胡话,嘴里一直喊着的人,是谁?”
这是一个死局中的活棋。
那一夜发生的事,只有我和顾昭亭知道。
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那个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夜晚,我反反复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呢喃着的,是“昭亭哥”这三个字。
组织的档案再详尽,也记录不了一句从未被说出口的梦话。
系统必须检索,必须分析。
而这种不存在于数据库里的信息,就是最致命的病毒。
哪怕只有一秒的延迟,都是我需要的破绽。
他脸上的温柔表情僵住了。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金手指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停顿——1.5秒。
对于一台超级主机来说,这几乎等于一次漫长的宕机。
1.5秒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机械:“你喊……爸爸。”
回答错误。
就在他吐出这两个字的一瞬间,他身后的主机屏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无数代码疯狂乱窜,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倒灌回流,屏幕剧烈地闪烁着,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掌心里的金属壳狠狠砸向墙角的配电箱接口!
“滋啦——”
一团耀眼的电火花猛然炸开,整层楼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紧接着,备用电源启动,昏暗的应急灯在零点几秒后亮起。
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短暂混沌中,“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暴力撞开。
一道黑影如猎豹般冲了进来,是顾昭亭。
他看也没看那个僵立在原地、似乎与主机一同陷入混乱的头目,而是径直冲向墙角的衣柜,拉开柜门,将一个沉重的黑色尸袋闪电般甩进衣柜深处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我,目光在我们之间交汇了一瞬。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快得像一阵风:“里面有她颈后的芯片。”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再次融入黑暗,只留下门外传来的几声沉闷的倒地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那个“父亲”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像一座断了电的蜡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氧味,混合着尸袋泄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不清的色块。
顾昭亭撞开的房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外面是更深沉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又像是一切都还没开始。
我蜷缩在床角,冰冷的墙壁紧贴着我的后背。
借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刀锋般锐利的月光,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衣柜的暗格上。
那里,藏着顾昭亭留下的东西,藏着那个冰冷的代词“她”,藏着我们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