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并未如期穿透宿舍小屋的窗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带着湿润气息的灰白色调。泽菲尔从一夜无梦的安眠中自然醒来时，首先听到的不是惯常的清脆鸟鸣，而是窗外传来的一种绵密而持续的、淅淅沥沥的声响。
他坐起身，转头看向床侧那扇通往小阳台的玻璃门。门外的世界被一层柔和的水幕笼罩，天空是低垂的铅灰色云层，雨丝细密如织，无声地洗刷着阳台栏杆、远处的屋顶和更模糊的树影。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特有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清冽的潮湿气味，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入房间。
“下雨了……”泽菲尔心中掠过一丝微讶。在天启神都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晴朗或微阴的天气占据了绝大多数，如此明显、持久的降雨确实不多见。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轻薄的丝绒薄被，晨间的凉意似乎比往日更明显一些。但随即他便将这个念头抛开了——天气变幻本属自然，岂是人力所能预测或更改的。
他像往常一样起身，洗漱，换上那套深紫色的特级班校服。当冰凉的银色纹路贴附在皮肤上时，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属于“泽菲尔·革律翁”这个身份的沉静力量。今天上午是“高阶魔导科研方法论”的第一堂课，地点在“创械工坊”区域的“精密逻辑实验室”。他仔细检查了要带的物品：那本厚重的《科研伦理与设计基础》课本，几本空白的、施加了防潮魔法的高级笔记本，一套包括魔法绘图尺、比例规和特制墨水的绘图工具，还有一枚用于记录课堂影像和声音（在教授允许下）的留影水晶。
一切准备妥当，他拉开卧室门。几乎同时，对面卡尔房间的门也被拉开了。卡尔顶着一头显然还没来得及梳理、比平时更加桀骜不驯的棕发，睡眼惺忪地探出头，身上还穿着那件印着齿轮的卡通睡衣。
“早啊，泽菲尔。”卡尔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你也起这么早？”
“早。”泽菲尔点头，简短回应，“上午有课，想提前一点去，找个视野和位置都合适的地方。你呢？”
“我上午也是第一堂选修课——‘魔导机械设计基础’！”说到自己的课程，卡尔立刻精神了不少，瞌睡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在‘创械工坊’的‘多功能设计工坊’，据说那里工具超全！我也得早点去占个好工位！”他探头看了看走廊另一端莉蒂西莎紧闭的房门，“莉莉上午好像没课，课程表上她是空的。让她多睡会儿吧。”
“嗯。”泽菲尔表示同意，“那我们一起去食堂？”
“好嘞！等我两分钟！马上好！”卡尔嗖地缩回房间，里面立刻传来一阵翻箱倒柜、匆忙洗漱的声响。
两分钟后，一个头发勉强梳理整齐、换上了深蓝色校服外套（里面衬衫的扣子似乎扣错了一个）的卡尔冲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装了几件奇怪小工具和一卷图纸的帆布包。“走！”
雨依然在下，但不算很大。两人撑起宿舍配备的、带有自动避雨符文的小型魔法伞（伞面会自动调节角度偏转雨滴），走进了清晨雨幕中的学院。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清凉湿润，路上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显得格外宁静。远处的建筑和树木在雨帘中显得有些朦胧，整个学院仿佛被洗涤过一般，焕发着一种别样的清新。
学院大食堂里灯火通明，温暖的灯光和食物香气驱散了外面的湿冷。因为下雨，许多学生选择在宿舍简单解决或直接去教室，食堂里人不算特别拥挤。两人取了餐盘，在琳琅满目的早餐档口前挑选。
泽菲尔选了两个加热过的火腿鸡蛋三明治，一根煮玉米，又去饮品区接了一大杯冰镇的新鲜苹果汁。卡尔则豪迈地要了两块滋滋冒油的煎牛肉饼，一大杯热豆浆，还特意绕到沙拉区装了一小碗鲜红欲滴的小番茄。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外面的景色模糊而流动。食堂内嗡嗡的交谈声和餐具碰撞声成了背景音。
卡尔咬了一大口牛肉饼，满足地咀嚼着，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丝，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倒是难得，见到我们这儿下这么‘正经’的雨。平时要么是大太阳，要么飘点毛毛雨意思一下。”他咽下食物，喝了口热豆浆，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不过我觉得下雨天也挺好，让人……嗯，挺心安的。”
“心安？”泽菲尔正用刀叉优雅地切割着三明治，闻言抬起眼，看向卡尔，灰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
“对啊！”卡尔用力点头，指了指窗外，“你听，这雨声，淅淅沥沥的，不急不躁。看着外面，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世界都慢下来了。忙累了的时候，或者心里有点烦的时候，看看雨，听听雨声，就觉得……嗯，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会变清晰。雨水还能把脏东西都冲走，让空气变得干干净净的。多好！”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属于被保护得很好、内心充满阳光的年轻人所特有的、对世界诗意一面的感知。
泽菲尔听着卡尔的话，目光也随之转向窗外。雨丝划过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学院的塔楼和树木静默矗立。卡尔描述的“心安”之感，对他而言，却有些遥远和陌生。
相反，冰凉的雨水，潮湿的空气，灰暗的光线……这些元素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而阴冷的角落。赫里福德家族那座庞大、华丽却永远充满压抑感的城堡，似乎也曾在这样的雨天，显得格外森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座位于城堡偏僻角落、专门用来“静思”的冰冷塔楼。窄小的窗户，挡不住风雨的侵袭，雨点会从缝隙中打入，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被勒令跪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反省”，雨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而那份来自“家人”的冷漠与恶意，比雨水更加冰冷，直透心底。那时的雨，带来的不是宁静，而是无助、屈辱和一种仿佛永无天日的窒息感。
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仿佛顺着脊椎悄然爬上。泽菲尔拿着三明治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沉，如同窗外的雨云。
坐在对面的卡尔，敏锐地捕捉到了泽菲尔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他咀嚼小番茄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好友那平静却仿佛隔了一层冰的面容，以及那双望向窗外却仿佛穿透了雨幕、落在某个遥远而痛苦时空的眼眸。卡尔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起一阵混合着懊恼与心疼的情绪。
‘我真笨！’卡尔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习惯了自家那种温暖、吵闹、充满关爱的家庭氛围，父母虽然严格但深爱子女，哥哥姐姐们虽然会捉弄他但关键时刻绝对护短。他一直以为，所有同龄人，至少在家庭层面，或多或少都该是相似的。直到他认识了泽菲尔，听到了那些关于赫里福德家族的片段，看到了泽菲尔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他才懵懂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曾生活在那样冰冷黑暗的境地。自己刚才那番关于雨天的浪漫遐想，对泽菲尔而言，可能触及的是完全相反的、充满伤痛的回忆。
自己……果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卡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份认知没有让他感到庆幸，反而让他对泽菲尔生出了更深的敬佩与心疼——在经历了那样的过去后，泽菲尔依然能成长得如此强大、理智，并且愿意接纳他和莉蒂西莎成为朋友。
为了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也为了将泽菲尔的思绪从过去的泥沼中拉回，卡尔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认真而好奇：
“那个……泽菲尔，有件事，我其实好奇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他放下豆浆杯，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泽菲尔，“你们革律翁家族……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泽菲尔明显愣了一下。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向卡尔，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罕见地掠过一丝真正的错愕。关于家族……他几乎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摆脱赫里福德、继承永魔领之后，“革律翁”对他而言，是爷爷奥利安的姓氏，是永魔领合法统治权的象征，是背负的责任与传承。至于这个姓氏背后更广阔的家族谱系……他下意识地回避了，或者说，从未有线索引导他去探寻。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带来的冲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不确定：“我……不知道。”
他放下三明治，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目光落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仿佛能从那上面看到血脉的痕迹。“我只知道，‘革律翁’是我爷爷母家姓氏，爷爷继承了永魔领和这个姓氏。关于娘家，爷爷生前很少提及，似乎那也是一个相当隐秘、远离世俗的家族。是否有其他支系，是否有流散在外的族人，甚至是否还有像我一样的直系后代存在……”他抬起头，迎上卡尔的目光，坦然道，“我没有任何线索，也从未刻意去寻找过。”
卡尔听着泽菲尔的回答，眼睛微微睁大。这个答案似乎既在情理之中（以革律翁家族表现出的神秘性），又在意料之外（泽菲尔竟然真的完全不了解）。他忍不住追问道：“那你爷爷，还有老管家奥斯丁他们，也从没提过？”
“爷爷只说过，他那边的家族选择了一条远离权力中心、专注守护与传承的道路，具体如何，并未详述。奥斯丁叔叔……”泽菲尔顿了顿，“他是爷爷的心腹，或许知道更多，但除非必要，他从不主动提及主家的秘密。而对我而言，过去几年，生存、夺回永魔领、站稳脚跟是首要任务，探寻一个可能早已消散在历史中的母系家族源流，并非当务之急。”
卡尔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思索和一丝兴奋的神情：“这么神秘……看来这个家族隐藏得不是一般的深啊！说不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或者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真的会冒出个‘革律翁’家族的什么人来呢？比如远房表亲？失散的族人？或者……”
泽菲尔看着卡尔那几乎要开始构思传奇故事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卡尔，你的想象力总是这么丰富。”他端起苹果汁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他更加清醒，“不过，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如果真有一天，有自称革律翁家族的人出现，我会……拭目以待。但在那之前，”
他放下杯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清浅却带着某种释然与自主意味的笑容，“我更倾向于认为，或者说，更乐意告诉别人——‘革律翁’，现在是一个由我定义和传承的‘隐世家族’。它的过去或许迷雾重重，但它的现在和未来，由我，以及我们所守护的永魔领来决定。”
“隐世家族……”卡尔重复着这个词，眼睛亮了起来，“酷！这个说法好！既保持了神秘感，又充满了主动权！没错，泽菲尔，你就是革律翁家族的新起点！”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然淅淅沥沥。食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新的一天在雨声中正式拉开序幕。关于家族的短暂探讨，像雨滴落入湖面，漾开涟漪后又归于平静。但它无疑在泽菲尔心中种下了一颗新的种子——关于血缘、传承与自我定义的种子。而此刻，更紧迫的是即将开始的、属于他们各自的新课程。两人加快了用餐速度，准备迎接知识殿堂里的新一轮挑战。雨晨的对话，就此暂告段落，但余韵，已悄然融入这个湿润而清新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