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蛰伏,黑山会的杀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却暂不得发。
内门之威,足以令他们在这南陨之地投鼠忌器。
然而,复仇的毒焰并未熄灭,只待裴炎一个远离宗门视野的契机。
出发之日,天色微熹,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
守朴观外,空气凝肃。
内门派来的接引者早已静候于此。
为首是一位身着朴素灰袍的老者,身形干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却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一体,散发出一种磐石般的厚重感。
他面容古拙,一双雪白的长眉几乎垂至颧骨,此刻眼帘低垂,似在假寐。
然而,偶尔从眼缝中漏出的一缕精光,却让在场所有凝神境弟子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站姿都更加恭谨了几分。
这位,便是内门执事,乾姓老者,一位真正的通脉境强者。
蓝少安站在裴炎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位是乾师叔,性子……比较刚直,不喜虚礼,你一切听令行事即可。”
乾老身后,侍立着四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修士,正是此次同行的内门弟子。
其中一人,面容冷硬,身形挺拔,双手抱臂,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他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四人的中心。
他身旁,是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修,容貌甚美,但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她目光掠过裴炎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袍时,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下弯了弯,随即抬起了线条优美的下颌,望向了远方的云海。
另一名男修,面上挂着几分懒洋洋的笑意,身子微微倾向那黄衣女修,似乎想说些什么讨巧的话,却被对方一个冷淡的眼神堵了回去,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最后一位,是个看起来年岁最轻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眼睛清澈灵动,正好奇地打量着裴炎,见裴炎目光望来,他友好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
裴炎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对乾老躬身一礼。
乾老那低垂的眼皮连抬都未抬,只有那雪白的长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算是知晓。
裴炎直起身,平静地退到一旁,对那几位内门弟子或审视、或无视、或好奇的目光,恍若未觉。
他这般沉静,反倒让那冷峻男子目光微凝,而那面带懒散笑意的男修,嘴角撇动的幅度更明显了些。
人员到齐,乾老依旧保持着那副半睡半醒的姿态,枯瘦的手掌随意地一拂袖袍。
一道青铜色的流光应手飞出,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化作一艘长约十丈的古朴飞舟。
舟身布满细密的岁月痕迹,暗沉的青铜色仿佛承载了无数风雨,隐约可见的符文在晨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华,散发出的并非锐气,而是一种浩瀚如海、沉稳如山的深邃气息。
“登舟。”乾老的声音干涩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他率先踏上飞舟,在舟首寻了个位置盘膝坐下,背影如同枯寂了千年的老树,瞬间隔绝了与身后所有人的联系。
众人依次默默登舟。
四位内门弟子自然而然地占据了飞舟中段位置。
那冷峻男子闭目养神,仿佛外界一切皆与他无关;
黄衣女修取出一枚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空间竹简,指尖轻抚,沉浸其中;
懒散男修几次想开口,见无人搭理,最终也悻悻然望向舷窗外;
唯有那稚气少年,还时不时回头看看独自坐在舟尾角落的裴炎。
裴炎乐得清静,在舟尾坐定,便阖上双眼,仿佛老僧入定。
乾老对身后隐隐划分出的界限恍若未觉。
不见他如何动作,飞舟便轻轻一震,无声无息地悬浮起来,随即化作一道沉稳的青铜流光,撕裂晨雾,向着南方天际疾驰而去。
速度快得惊人,舟身却稳如平地,显示出操舟者深不可测的修为。
就这样裴炎一行人直接离开了守朴观,舟行半日,下方已是茫茫云海,仿佛一片无垠的雪原。
突然,飞舟轻轻一滞,速度骤减,最终稳稳地悬停在了云海之间。
这突兀的停顿让几位内门弟子都从各自的沉浸中惊醒,纷纷睁开眼,面露疑惑,相互交换着探寻的眼神,却无人敢出声询问。
那冷峻男子眉头微蹙,看向乾老那如同石刻般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终究还是将疑问压回了心底。
黄衣女修收起玉简,纤长的手指微微蜷缩。
懒散男修也收敛了散漫之态,目光警惕地望向四周翻涌的云气。
稚气少年则好奇地探出头,试图从云海缝隙中看出些什么。
乾老依旧保持着入定的姿态,对弟子们的反应置若罔闻。
裴炎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神识远比同阶敏锐,已隐约捕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从远方急速逼近。
只见远空云层破开,一个黑点急速放大,几息之间,便显露出一只神骏非凡的巨鹰!
此鹰体型庞大,双翼展开几欲遮天,暗金色的羽毛在日光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鹰目锐利如电,顾盼间自带一股蛮荒凶戾之气,飞行时双翅鼓荡起的狂风,即使隔着老远,也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巨鹰宽厚的背脊上,站立着六道身影。
为首是一位身着月白宫装的中年美妇,云鬓高挽,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虽无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
她面容姣好,肤光如玉,周身气息圆融深沉,与舟首的乾老隐隐分庭抗礼。
她身后,是五名身着统一浅碧色衣裙的女修,个个身姿窈窕,容貌秀丽,只是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清冷之色,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是羽霄阙的云师叔和诸位师姐。”
稚气少年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冷峻男子说道,语气中带着惊叹。
冷峻男子微微颔首,目光在那神骏的巨鹰和几位气质出众的女修身上扫过,神色依旧冷峻,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好奇。
宫装美妇驾驭巨鹰与青铜飞舟并行,目光如水波般扫过守朴观众人,当看到独自坐在舟尾、气息沉静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裴炎时,她如画的黛眉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随即转向舟首,对那仿佛已然坐化的乾老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乾道友,久违了。”
直到此时,乾老才仿佛从亘古的沉睡中苏醒,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眸子,此刻竟清澈如水,精光内蕴,与他枯槁的外表格格不入。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算得上是“和蔼”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他干瘦的脸上显得颇为僵硬,如同老树皮上裂开了一道缝:“云仙子风采更胜往昔,幸会。”
语气平和,与之前对待弟子时那拒人千里的淡漠判若两人。
两家汇合,便在这云海之上静静等待第三派。
羽霄阙的女修们大多目不斜视,气质清冷出尘。
守朴观这边,那懒散男修的眼神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不住地往对面几位身姿窈窕的女修身上瞟。
裴炎则再次阖上双眼,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美景、乃至那隐隐流动的暗涌,都与他无关。
约莫一炷香后,异变再生。
远处天际,一片迷离梦幻的七彩霞光铺洒而来,初时如一条绚丽的缎带,转眼间便弥漫了半片天空。
霞光流转不定,色彩瑰丽变幻,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摇曳的魅惑之力,仿佛将世间最美好的梦境裁剪下来,铺成了前行之路。
“好生炫目!”稚气少年和那懒散男修几乎同时低呼出声,眼神被那瑰丽的景象牢牢吸引。
就连羽霄阙那边,也有两名年纪稍轻的女修,忍不住掩口,美眸中异彩连连。
舟首的乾老见状,脸上那丝僵硬的“和蔼”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不耐烦。
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般在每个人耳畔炸响,震得人气血微浮:
“哼!千幻门的家伙,几百年了还是这套鬼把戏!
弄这些华而不实、徒具其表的玩意儿糊弄谁?
每次出场都搞得跟凡间庙会耍把式似的,简直丢尽了修仙者的脸面!”
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声音洪亮,显然是故意要让来者听见。
那漫天霞光在飞舟前方不远处骤然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去,显露出一件巨大无比、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七彩纱帔。
纱帔轻若无物地悬浮于空,其上站立着六道身影。
为首者,竟是一位看起来年仅弱冠的俊美青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未语先含三分笑意,显得极为亲和。
然而,他身上那渊深似海、与乾老和云仙子分庭抗礼的通脉境灵压,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真实份量。
他身后,三男两女五名凝神境弟子,个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其中一名女修,身姿曼妙如水蛇,穿着一袭勾勒出身形的玫红色长裙,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红唇边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拨动人的心弦。
另一名男修,则面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神阴鸷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视过来时,让人脊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寒意。
其余三人也各有特色,或潇洒,或冷艳,整体气质比另外两派弟子要张扬外放得多。
那俊美青年目光在场中轻快一转,对乾老那充满火药味的话语恍若未闻,脸上笑容反而愈发灿烂夺目,他潇洒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股独特的磁性:
“乾师兄,云师姐,劳两位久候,是小弟的不是。
路上偶见一株三色奇花于绝壁绽放,心喜之下驻足观赏了片刻,误了时辰,还望两位海涵。”
他语气轻松自然,仿佛真是为了一株花而耽搁,眼神清澈无辜。
羽霄阙的云姓美妇微微蹙了蹙黛眉,尚未开口,乾老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如同驱赶苍蝇一般,毫不客气地打断:
“雾老怪!收起你这套虚伪做派!在老夫面前装什么纯良少年?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被称作“雾老怪”的俊美青年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
他摆了摆手,动作优雅,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乾老哥,你这炮仗脾气真是百年如一日,一点就着。
小弟我向来与人为善,何曾害过谁?
不过是觉得这天地造化神奇,心生欢喜,多流连了片刻罢了。
倒是乾师兄,火气太盛,小心伤了肝脾。”他话语绵里藏针,轻松地将乾老的指责化解于无形,还暗讽对方不懂风雅,脾气暴躁。
眼看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云姓美妇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冰泉流淌,瞬间压下了些许燥意:
“乾道友,雾道友,天渊路远,非是斗口之时。人既已齐,便动身吧。”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乾老重重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雾姓青年一眼,终究没再说话,转身重新在舟首坐下,只是那背影显得更加僵硬。
雾先生则对云姓美妇优雅地欠身行了一礼,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恭顺:“云姐姐所言极是,是小弟孟浪了。”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守朴观众人,当掠过独自坐在舟尾、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裴炎时,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底,闪过一丝极淡、却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好奇与探究之色。
三派汇合,人物鲜明,气氛微妙。
乾老的火爆刚直,云仙子的清冷雍容,雾先生的笑里藏刀,以及他们门下弟子或傲气、或清冷、或张扬的不同姿态,在这云海之上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
短暂的停顿后,三件飞行法器再次启动,以乾老的青铜飞舟为首,羽霄阙的暗金巨鹰与千幻门的千幻流光帔分列左右后侧,呈品字形,撕裂重重云海,带着各异的心思,朝着南陨之地的极南边界,那片名为“天渊”的生死前线,疾驰而去。
飞舟上,裴炎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那泾渭分明、暗流涌动的三派人马,心中如同古井深潭,不起微澜。
这些通脉强者的脾性,内门弟子的姿态,各方势力的微妙关系,他都一一刻印在心底。
他的道途,注定不会平坦,但这些,都不过是他前行路上必须面对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