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将生丹堂的屋舍与远处的山峦轮廓都晕染得模糊起来。
蓝少安独自坐在自己那间陈设简雅的房间内,窗外竹影摇曳,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
他没有点灯,任由昏暗吞噬着室内的光线,也仿佛想借此掩去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窒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半日之前,那趟令他倍感无力的内门之行。
凭借着内门弟子的身份令牌,他顺利通过了层层禁制,回到了那片灵气更为浓郁、殿宇更为恢弘的区域。
他没有耽搁,直接寻到了那位与他关系尚可、主管部分外门事务的孙执事。
孙执事为人还算随和,往日里对蓝少安这位新晋的外门地窍凝神境弟子也颇为客气。
在一间静室内,蓝少安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道明了来意,只是隐去了裴炎的姓名与具体来历。
只说是生丹堂又出了一位弟子,于外界游历时有所奇遇,如今未满二十,已成功晋升凝神境。
“哦?”孙执事闻言,初时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抚掌赞道,
“未满二十岁的凝神?难道是天窍天赋?
蓝师弟,看来你们生丹堂底蕴不俗啊,在培养弟子方面,真是肯下血本,接连冒出英才,实乃宗门之幸。”
他话语中带着恭维,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毕竟,一个外门分堂,短时间内出现两位年轻凝神,确实引人注目。
蓝少安心中微沉,还是把关键之处说了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维持着平静,补充道:“孙师兄谬赞了。
只是……此子资质稍显特殊,乃是……‘雏形人窍’。”
“雏形人窍”四字一出,如同冰水泼面。
孙执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抹客套的、带着些许热络的神情僵在脸上,显得颇为怪异。
他先是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什……什么?雏形人窍?蓝师弟,你没说错?”
“确定。”蓝少安语气肯定,不过看到对方的表现,心中却已凉了半截。
孙执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神色阴晴不定,从最初的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混杂着惋惜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数息,似乎在消化这个完全不合常理的信息,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脸上浮现出明确的遗憾之色。
“蓝师弟啊……”孙执事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疏离了几分,“你今日前来寻我,而非走正式程序上报给内门,想来也是觉得此子情况……颇为特殊,心中已有预感了吧?”
蓝少安听到对方如此说道,也颇为无奈的默然点头。
孙执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即便此子真如你所说,未满二十便能进入凝神境,堪称天窍弟子的表现。
但,因其‘雏形人窍’之资质,内门……是绝无可能收录的。”
他顿了顿,看着蓝少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道:
“非是师兄不通情理,而是规矩如此。
你入内门时日尚短,可能不知。
如今内门之中,上至诸位长老、掌院,下至每一位凝神,乃至仍在打熬根基的淬体境弟子,其先天窍种,无一低于‘地窍’以下之资!
此乃内门维持超然地位与传承质量的根基所在!
我内门,绝无可能为区区一个‘雏形人窍’的凝神境弟子,破此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规矩!”
“区区”二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入蓝少安心头。
他张了张嘴,还想为裴炎争辩几句,比如其心性坚韧,或另有机缘,未必就比地窍弟子差。
孙执事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语气带着一丝劝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蓝师弟,你既来问我,想必此子与你关系匪浅。
听师兄一句劝,莫要再为此事奔波,徒劳无功,反而可能惹来不必要的关注与非议。
若你顾念情分,不妨……私下告知他本人,让他断了这份念想,尚能保留几分颜面。
若闹得人尽皆知,一个‘雏形人窍’的天赋妄想进入内门,恐成笑谈,于他,于你,于生丹堂,都非好事。”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
回忆至此,蓝少安在昏暗的房间内闭上双眼,喉头有些发苦。
内门的反应,竟与周老妪那老辣的分析分毫不差!
他曾经还暗自期盼,裴炎这逆天般的晋升速度,或许能打破资质的桎梏,创造奇迹。
如今这冰冷的现实,将他最后一丝幻想也击得粉碎。
他甚至还曾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裴炎在内门并肩修行,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然而,这结果带来的,不仅仅是失望,更有一种紧迫感。
内门之路已绝,而生丹堂长老们那边……他几乎可以预见,当徐长老、周老妪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那“替戌”之议,必将被再次提起,并且会更加理直气壮。
“不能再等了。”蓝少安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不能让裴炎从别人口中,尤其是从那些带着算计意图的长老口中,得知这双重打击。
他必须亲自去说,坦诚一切。
他了解裴炎,此子聪慧而敏感,若因信息不畅或他人挑拨,让他们之间产生嫌隙,那将是比任何损失都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珍视与裴炎的这份情谊,远胜过其他。
心意既定,蓝少安不再犹豫,霍然起身,推门而出,径直向着药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药园在暮色中更显静谧,茅草屋内已亮起了柔和的萤石光芒。
裴炎似乎正在打坐,感受到蓝少安的气息,便提前结束了调息,起身相迎。
他看到匆匆而来的蓝少安,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只是平静地侧身将他让进屋内。
两人在简陋的木桌旁相对而坐,桌上只有一壶普通的清茶。
气氛有些微的凝滞,但并无尴尬。
蓝少安看着裴炎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心中原本组织好的、或许带些委婉措辞的话语,忽然都觉得是多余的。
他深知,与裴炎这样的人交流,任何拐弯抹角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
“裴师弟,我此次前来,是要告知你两件事。
关乎你的前途,也关乎……我们生丹堂眼下最大的麻烦。”
裴炎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打断,只是做出了倾听的姿态,眼神专注。
蓝少安不再犹豫,将从昨日他离开议事殿后,诸位长老关于“天渊轮戌”的忧惧,到李长老突然提出的“让裴炎代替前往”的惊人提议。
再到他自己激烈的反对,以及周老妪那番抽丝剥茧、将裴炎“潜力”与“价值”剖析得淋漓尽致、最终导向“替戌更为有利”的冷酷分析……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叙述了出来。
在倾听的过程中,裴炎的表情有着细微而清晰的变化。
初始,当听到“替戌”之议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显然也没料到那些长老会如此直接地将主意打到他这个“新人”头上。
随着蓝少安叙述到诸位长老的沉默与权衡,以及周老妪那番老辣的分析时,他脸上的讶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沉静。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粗陶茶杯上,仿佛在凝神思考,又仿佛只是在静静地接收这些信息,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内心的波澜。
当蓝少安说到自己如何据理力争,强调他年龄与潜力,警告逼迫可能带来的反噬时,裴炎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蓝少安一眼,那目光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与暖意。
最后,当蓝少安说到内门之行,复述孙执事那番关于“雏形人窍绝无可能入内门”、“规矩不可破”、“私下告知保留颜面”的冰冷话语时,裴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愈发幽深。
自始至终,他未曾发一言,没有惊讶,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好像只是作为一个最沉默的听众,将所有的信息,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酷与现实,都吸纳了进去。
蓝少安将一切和盘托出后,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裴炎沉吟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动,似乎在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抬起头,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裴师弟,”蓝少安却抢先一步,语气诚挚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告诉你这些,绝非是让你为难,更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什么生丹堂的大局,去为难自己,接下那‘天渊轮戌’的任务!”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炎,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不愿你被蒙在鼓里,不愿你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经过粉饰或扭曲的消息,从而对你我之间的情谊产生误解!
我的为人,你应该清楚。
只要我不同意,此次‘天渊轮戌’的任务,最终就绝对落不到你的头上!
你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任何心理负担!此事,我自会再去与长老们周旋!”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充满了回护之意与担当。
裴炎静静地听着,看着蓝少安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急切与真诚。
他心中因为生丹堂长老们那番近乎赤裸裸的讨论而升起的不快与寒意,因为内门那只看资质、不论其他的僵化制度而产生的些许自嘲与不满。
在这一刻,竟真的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薄冰,悄然融化,消散于无形。
能在如此现实又残酷的修行世界,结识一位这样的好友,真是难得。
他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平和而真切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他周身最后一丝沉郁之气。
他打断了蓝少安似乎还想继续保证的话语,声音清晰而平稳:
“蓝师兄,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在蓝少安略带困惑的目光中,继续说道,“蓝师兄你不必着急。我方才沉吟,并非是在权衡利弊,或者感到为难。”
他迎上蓝少安的目光,语气坦然,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平静:“我愿意接下此次‘天渊轮戌’的任务。”
“什么?!”蓝少安猛地一怔,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这震惊甚至比他昨日听闻裴炎晋升凝神,比刚才在内门得到拒绝的答复时,还要强烈数倍!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裴师弟,你……你可知那‘天渊轮戌’是何等所在?其中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