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位从头到尾大多时间保持沉默的周老妪,忽然轻轻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准备开口的李长老也暂时将话咽了回去。
“蓝师弟,”周老妪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看向蓝少安,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慈和的笑容,但话语却如绵里藏针,
“老身知道,你与裴炎师侄情谊深厚,不愿见他涉险,此乃人之常情,老身理解。”
她话锋随即一转:“但是,蓝师弟,且听老身一言。”
“我等自然知晓,不到二十岁便晋升凝神,意味着何等惊人的天赋,然而。”
她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层层递进的说服力,
“拥有此等成就者,古往今来,几乎无一例外,皆是‘天窍’资质中的天之骄子,禀赋、资源、气运缺一不可。而裴炎师侄……”
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与怀疑,
“乃是货真价实的‘雏形人窍’,此乃你亲自查验,绝无虚假。”
蓝少安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比如裴炎必然有其不为人知的际遇弥补了资质的不足,但这话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周老妪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也无法完全辩驳的事实。
周老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虽未明言,但我等皆知,他必是得了一份天大的机缘。
这份机缘能助他突破凝神境瓶颈,已是逆天改命,堪称奇迹。
但老身实在难以相信,这份机缘,还能支撑他在后续的道途上,继续展现出堪比‘天窍’修士的惊世潜力。”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笃定,
“凝神之后的道路,一步一登天,所需的积累、感悟乃至冥冥中的运数,远非突破一个凝神境境界可比。
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未免……过于乐观了。”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原本因蓝少安提醒而稍有意动的徐、李二位长老,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周老妪并未停下,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诛心:
“再者,裴炎师侄虽身在我生丹堂,但入门时间尚短,满打满算不过数年。
其间大多时间皆独处于药园,与我等,与堂内其他弟子,交集甚少。
除了与少安你私交甚笃之外,他对于生丹堂,究竟有多少归属之感?”
她目光扫过众人,
“若要指望他在少安你离开之后,能如你一般,在我生丹堂遭遇危机时挺身而出,倾力相助……诸位觉得,此事可能性,究竟有几分?”
蓝少安脸上的苦笑渐渐化为一丝凝重。
他不得不承认,周老妪的分析切中要害。
裴炎的性子他了解,重情义,但也恩怨分明。
生丹堂于他,确实更多是一个提供庇护和资源的场所,而非倾注了深厚感情的归属之地。
指望他为生丹堂拼死效力,确实不太现实。
看着蓝少安语塞的模样,周老妪轻轻叹了口气,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具杀伤力的问题: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她缓缓道,
“内门规矩,的确是只收三十岁前晋升的凝神者。
然而,古往今来,内门可曾收录过任何一位……‘雏形人窍’出身的弟子?”
她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给出了答案:
“老身可以明确告知各位,没有,至少近数百年来,从未有过!
内门看重潜力,更看重那冥冥中的‘道基’与‘未来’。
裴炎师侄凭借机缘强行晋升,其道基是否稳固?
潜力是否真的足够?
内门那些眼光毒辣的长老们,会如何看待?”
她语气带着一丝残酷的平静。
“若他最终无法加入内门,那么,一个滞留于外门的凝神境修士,在面对传道阁与炼武堂可能联手施加的巨大压力时,又能起到多少决定性的作用呢?
恐怕,自保尚且艰难吧?”
这一连串缜密、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分析,如同剥茧抽丝,将裴炎身上那层“天才”的光环层层剥去。
最终显露出的,是一个凭借机缘侥幸晋升、潜力存疑、归属感不强、甚至不被内门接纳的“普通”凝神境修士形象。
在这个形象面前,让他去代替蓝少安执行危险任务,为生丹堂争取喘息之机的提议,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甚至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蓝少安彻底沉默了,脸上血色褪去少许。
他沉吟着,嘴唇紧抿,似乎在寻找反驳的理由,却发现自己在对方那老辣而现实的逻辑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一直观察着他神色的周老妪,此时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循循善诱:
“当然,蓝师弟,这一切都只是我等在此地的分析与猜测。
或许,事情未必如老身所言这般悲观。
说不定……裴炎师侄自己,会深明大义,愿意为了大局,主动接下这个任务呢?”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
蓝少安听到这里,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抬头,语气严肃无比,带着警告的意味:
“周师姐,诸位长老!
我奉劝各位,最好不要有此念头,更不要试图去逼迫于他!
以我对裴师弟的了解,他性子外柔内刚,极有主见,此类手段对他绝无作用,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引来他的……嫉恨!”
他将“嫉恨”二字咬得极重。
“蓝师弟多虑了。”
李长老连忙笑着打圆场,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虚伪,
“我等岂会行那逼迫之事?
不过,总归是要将裴师侄请过来,将此事坦诚相告,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与他剖析清楚。
我相信,裴师侄是明事理之人,会做出一个……对他自己,也对生丹堂,都最为有利的‘明智’选择。”
他将“明智”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一直沉默寡言的徐长老,此刻也终于再次开口,试图充当和事佬:
“我看……不如这样吧。
此事关系重大,也不急在这一时。
少安,你不妨先将裴炎成功进阶凝神境的消息,以及他的年龄、资质等情况,先行秘密禀告内门相熟的长老,探探口风。
若内门当真慧眼识珠,愿意破格收录裴炎,那一切休提,我等自然为他高兴。
若内门那边……果真如周师姐所料,并无意招收。”
他顿了顿,看向蓝少安,
“届时,我等再与裴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将我们的难处与提议和盘托出。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们也算是为他通盘考虑过了,给出了另一条或许可行的道路。
这对于彼此而言,或许……都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你说呢,少安?”
徐长老这番话,看似折中公允,给了裴炎一个“机会”,实则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与内门的态度捆绑在一起,并且预设了“谈一谈”的前提,无形中已经将裴炎推向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境地。
蓝少安看着眼前这几位心思各异,却在此事上隐隐达成共识的长老,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奈和疲惫。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完全偏离了他最初的预想,正朝着一个他极不愿意看到,却又无力立刻阻止的方向滑去。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众人那或坚定、或算计、或平静的脸庞,最终,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带着一丝沉重,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先将此事,禀告内门。”
他知道,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暂时稳住局面,也为裴炎争取一线转机的办法了。
然而,他心中那份不安的预感,却愈发强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生丹堂的暗流,已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