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节气,如约而至。
天光乍破,一缕秋日里最纯粹的金芒刺破徽州山间的薄雾,空气清冽得像山泉水洗过一般,吸一口进肺里,满是草木的微香和泥土的甘甜。
往年今日,整个云记茶庄早已是人声鼎沸,香案高陈,气氛庄重而又热烈。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用火镰敲击火石,点燃秋焙的第一炉松柴。
然而今年,偌大的晒场上空空荡荡,静得只闻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
没人提起“开炉祭”三个字。
新窑建成的喜悦过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众人心中弥漫。
东家传了法子,授了心诀,却唯独没有像往常一样,定下开炉的吉时。
这沉默,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谁也不敢去捅破。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一阵“吱呀呀”的独轮车声从山道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邻村的王老三推着自家那口熏得乌黑的小焙炉,正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扛着松柴和鲜叶的半大小子。
“王三叔,你这是……”晒场上有人忍不住问。
王老三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憨厚的笑,他拍了拍车上的小焙炉:“东家不是说了嘛,人比炉重要。俺寻思着,俺这炉子虽小,俺这颗心可不小,总得试试不是?”
话音未落,另一条山道上也出现了人影。
是沈二嫂,她领着村里的妇女队,七八个人合力抬着一口更大的陶制焙笼,脚步稳健。
她们没说话,只是走到老茶园旁边的空地上,默默地选了块平整的地面,开始清理石块,准备安放焙笼。
一个,两个,三个……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从四面八方的小路上,汇聚来一股沉默的洪流。
各村的茶农们,不约而同地,将自家压箱底的、或大或小的焙制器具,全都搬了出来。
他们没有走向那座崭新的大窑,而是默契地围绕着那片见证了云记起落的老茶园,寻找到各自的位置。
百余口各式各样的焙炉,静静地摆满了空地,像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就在此时,阿粪桶扛着一口足以当澡盆使的巨型铁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哐当”一声将锅稳稳架在场地中央。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既期待又忐忑的脸,然后用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吼出了憋在所有人心里的话:
“都听着!今儿个,不叫‘开炉’,也没有什么祭天祭地的大仪式!”
他顿了顿,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指向那百余口炉子。
“今天,就叫‘我们自己烧’!”
这句粗粝直白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对!我们自己烧!”
“烧他个天翻地覆!”
百余人齐声应和,那股子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力量,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再没有人犹豫,没有人等待。
分拣鲜叶、搭防风棚、清理火道、劈柴生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上百人同时劳作,却不见丝毫混乱。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仿佛有一套无形的规矩,早已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小顺子抱着一本账册,穿梭在人群中,本想做些统筹调度,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事可做。
他震惊地看到,沈二嫂那一组,在给焙笼预热时,严格按照一炷香的时间,分三次添加松柴,确保笼壁受热均匀,这正是《茶事备要六策》里“温器篇”的精髓。
而王老三那边,几个年轻人正轮流用芭蕉扇给炉火扇风,扇动的节奏不疾不徐,三缓一急,让火苗始终保持着一种稳定的“舔舐”状态,这与谢云亭当年评判火候时强调的“活火”标准分毫不差。
更让他心惊的是,每当一批茶叶出锅,立刻就有人拿来一块小木牌,用炭笔飞快地记下关键信息,然后插在茶篓旁。
“沈家组,申时初刻,松柴三斤二两,文火两刻,兰香初显,叶底微卷。”
“王三叔组,申时正刻,杂木炭五斤,猛火一刻,转文火,有焦香,急出。”
一行行精准的数据,就像一次次严谨的实验记录。
这哪里是焙茶,这分明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由百余人共同参与的集体研讨。
小顺子看着眼前这井然有序、默契十足的场面,眼眶一热。
那是在无数个日夜里,东家不厌其烦的讲解;是在每一批茶叶的审评中,东家近乎苛刻的要求;是那本《茶事备要六策》里,浸透了心血的每一个字。
这些东西,早已不是纸上的规条,而是化作了肌肉记忆,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
山林边缘,一棵老樟树下。
谢云亭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婆娑的树影,凝望着远处那片升腾着百道青烟的空地。
烟气袅袅,混杂着松木的清香和茶叶的芬芳,在空中交织、融合,最后汇成一股浩瀚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山谷。
苏晚晴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将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他肩上,然后,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他们长大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已经不需要你来点那第一把火了。”
谢云亭反手握紧妻子的手,掌心的温暖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他凝视着那一张张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庞,他们专注、自信,甚至带着几分神圣。
这一幕,与三十年前父亲临终那夜,炉火映照着他稚嫩脸庞的场景,缓缓重合。
“那时候,我以为父亲要我守住的,是‘谢家茗铺’这块招牌。”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晚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他要我守住的,是让人人都有资格,有能力,去点燃一把属于自己的、干净的火。”
一块招牌,护得再好,终究有腐朽的一天。
但当这火焰散作漫天星辰,在每个人的心中都种下一个火种时,便再也不会熄灭。
午后,一阵清脆的竹杖点地声传来。
是小桃枝带着盲童院的孩子们来了。
她们被允许进入场地的外围,安静地坐成一排,开始了她们独特的课程——“听焙”。
孩子们闭着眼睛,神情专注。
小小的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空气中各种细微的声音。
她们用皮肤感受着热浪的流动,用鼻子分辨着香气从青涩到醇厚的每一个层次变化,用耳朵倾听着木炭爆裂的节奏、茶叶在锅中翻滚的沙沙声。
这是一种超越了视觉的感知,是一种与万物同频的共振。
突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了手,急切地喊道:“沈二奶奶!你们第三炉的火太大了!我听到火舌舔到罐颈的声音了,茶叶快要焦了!”
负责掌火的老师傅一愣,满脸不信,探头朝焙笼里看了看,脸色瞬间变了。
果然,最靠近火口的一圈茶叶,已经出现了焦边。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撤掉两根柴火。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朝那小女孩投去惊奇的目光。
沈二嫂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摸了摸女孩的头,随即一拍大腿,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家伙!这耳朵比咱们的眼睛都灵!东家常说的‘心手相印’,我看,这才是真正的‘心印’!”
是啊,规矩是死的,但人心是活的。
当技艺不再需要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受时,这门手艺,才算是真正活了。
日暮时分,最后一批茶叶出炉。
众人自发地将今天各自焙出的第一捧最好的干茶,集中到一个巨大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罐茶,这是云记新生的见证,是“民间焙典”的第一份样本。
小顺子取来笔墨,习惯性地就要在封条上写下“谢云亭监制”五个大字。
他的手腕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了。
是阿粪桶。
“小顺子,”他摇了摇头,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这罐茶,跟东家没关系。”
他从小顺子手中拿过笔,想了想,蘸饱了墨,在封条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八个字——
“徽州六县,茶人共焙。”
没有名号,没有掌柜,只有一群普通而又伟大的劳动者。
众人默默看着这八个字,没有人提出异议。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昔年,徽州八十四家茶坊,为争一个‘名’字斗得你死我活,生怕失了自家的姓氏。今朝,此地百余位茶人,却甘愿隐去自己的名姓,共成一事。”
众人回头,只见墨盏先生拄着那根熟悉的蛇纹木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缓步走到陶罐前,浑浊的目光落在封条上,没有题跋,没有落款,只有一方刚刚用火漆压上的印记,印记中,嵌着一片历经沧桑的老茶叶。
老人久久不语,最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这……才是真正的大成啊。”
归途中,谢云亭没有直接回后山,而是绕道经过了山脚下的小学。
琅琅的读书声从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传出。
“……先生问,何谓茶圣?”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紧接着,是几十个孩子齐声的回答,声音清脆,响彻山野:
“非一人之尊,乃万人之心!”
谢云亭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站在原地,良久,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转身,朝着山顶那棵母树的方向走去。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
那株从埋着“根”字火漆印的土地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如今已长成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
繁茂的枝叶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叶尖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片最嫩的叶子。
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温润触感,不同于植物的冰凉,倒像是一种温和的回应。
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了一阵低语在耳边回荡。
不是系统的提示音,也不是虚无的幻象。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真实的脉动,像是心跳,又像是呼吸。
他脚下的这片土地,连同这土地上的人,这土地上生长的茶,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终于……学会了自己呼吸。
谢云亭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没有一丝水汽,干燥得异常。
秋日的夜空格外高远,清澈得仿佛一块无瑕的蓝宝石,连月亮周围的光晕都显得格外锐利。
脚下的泥土,也早已干透,踩上去,会扬起一小片细细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尘埃。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今年的冬天,怕是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