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叔几乎是滚进院子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盖着猩红火漆的信函,像是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只挤出几个字:“东家……浮梁……断粮了!”
这五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云记上下刚刚升腾起的安稳与自得。
议事堂里,油灯的光晕被沉重的气氛压得有些黯淡。
小顺子展开信纸,指尖微微发颤。
信是浮梁三村的联保管事写的,字迹潦草,满是仓皇。
春荒比预想的来得更凶猛,储备的陈粮已经见底。
原本指望着用去年的陈茶去邻县换些救命的米,谁知邻县的米商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串通一气,将米价抬高了足足三倍,并且放出话来:“要米可以,拿现大洋来,茶叶?那是喂牲口的玩意儿!”
消息一传开,整个云记的根基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晒场上,原本埋头劳作的茶农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恐慌像无形的藤蔓,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这可怎么办?整整三个村子,上千口人啊!”
“那些天杀的米商,这是要逼死我们!”
“唉,要是东家还在管事,他一句话,那些米商哪个敢这么放肆……”
这句带着依赖与怀念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放肆?”一声清脆的暴喝炸响,沈二嫂把手里装满茶青的竹篓“哐”一声蹾在地上,震得茶叶乱跳。
她环视一圈,目光如刀:“都什么时候了,还指望着东家?他把路给咱们铺好了,难道还要他背着你们走不成?他早就说了,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谁等出来的!都给我干活去!”
吼声镇住了场面,却压不住众人心底的惶惶不安。
当晚,议事堂的灯火彻夜未熄。
小顺子双眼布满血丝,他翻出那本厚厚的《共焙手册》,直接找到“灾年互济”的条目。
然而,当他看到那一页时,心却沉到了谷底——条目下,除了一个纲领性的标题,细则部分竟是一片空白。
这是东家故意的。
这个念头瞬间闪过小顺子的脑海。
谢云亭给了他们框架,却把最关键的血肉留给他们自己去填充。
他这是在逼着他们,用自己的脑子站起来。
正当他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一阵清淡的茶香飘了进来。
苏晚晴端着一杯热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将茶杯放在小顺子手边,又从袖中取出一本封面已经磨得发亮的旧账册。
“这是云亭三十年前,在城里那家小茶馆当学徒时记的。”她的声音温柔而平静,“你看看吧。”
账册很小,纸页泛黄,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看似微不足道的交易:半块新出炉的茶糕,换回一碗滚烫的米粥;一张盖着他私印的火漆票,能让街口的王大爷赊一次剃头的服务;三钱特制的解暑凉茶,抵了张屠户半斤的猪骨……
小顺子一页页翻着,心跳越来越快。
他明白了。
当年的谢云亭一无所有,没有银元,没有米粮,他唯一能用来周转的本钱,就是一个“信”字。
他用自己未来的劳动和手艺做担保,将信誉变成了一种可以流通的价值。
苏晚晴看着他眼中亮起的光,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他没本钱,靠的是‘信’字周转。他说,钱会贬值,粮会吃完,唯独人心的信,越用越厚实。”
“我懂了!”小顺子猛地一拍桌子,惊得灯火一跳。
他抓起账册,转身就冲了出去,直奔阿粪桶的工坊。
半宿的叮当乱响和彻夜的油墨香之后,第二天清晨,一种前所未见的“票券”出现在了云记的布告栏上。
那是一种用厚实的桑皮纸赶制出来的“茶劳券”,巴掌大小,做工却一丝不苟。
正面用木刻印着四个大字“一日焙工”,背面则盖着鲜红的“六县联营”公章,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凭此券,可在徽州六县任一联营村寨公仓,兑换标准口粮一份。”
阿粪桶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在小顺子的启发下,竟想出了如此石破天惊的主意。
这不仅是票券,更是将每个人的未来劳动,提前兑现成了此刻的救命粮。
然而,新事物总会引来观望和疑虑。
茶农们围着布告栏,议论纷纷,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就在这时,沈二嫂分开人群,大步走到兑换台前,将自家户籍册往桌上一拍,声如洪钟:“我男人一天能翻三亩地,我一天能拣选二十斤精茶,这算两天的焙工,值两张券!我家先兑出五十斤糙米,送去浮梁!”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沈二嫂家也不宽裕,这五十斤米是他们小半年的口粮!
她的行动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花。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
“我家三个壮劳力,兑一百斤!”
“我婆娘是揉捻的好手,我们换三十斤!”
连村里蒙学馆的孩子们,都跑来争着要去打扫晒场,清理茶渣,只为挣那张可以兑换一碗米粥的“半券”。
一时间,整个云记都动了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所有人心凝聚在一起,曾经的恐慌化作了热火朝天的干劲。
谢云亭这几日就住在家中,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默默旁观,未发一言,甚至没踏出院门一步。
苏晚晴问他为何不去看看,他只是摇摇头,坐在院里,修补着一把旧的竹篾茶筛。
直到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他终于站起身,从米缸里舀出最后十斤新米,装进麻袋,用一根扁担挑起,走出了院门。
他没有去人声鼎沸的兑换台,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口的祠堂。
那里临时设立了一个公柜,专门存放各家兑换出来的“茶劳券”。
在小顺子惊愕的目光中,谢云亭将那袋米放在柜上,然后拿起五张崭新的“茶劳券”,仔仔细细地折好,揣进怀里。
“东家,您……您这是做什么?”小顺子不解地问,“您家里的米,直接捐了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谢云亭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小顺子,你要记住。捐,是恩;换,是信。恩情有还尽的时候,还会养出懒汉;可信用这东西,只会越用越牢,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众人闻言,一片默然。
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慷慨的捐赠都更有力量。
它告诉所有人,即便是谢云亭,也要遵守这个由大家共同建立起来的规则。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而是这个体系中平等的一员。
消息传开,第二天前来兑换口粮的人数,竟比前一日又增加了三成。
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他们不是在受人恩惠,而是在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挣”回那一口救命饭!
这场民间自发的“金融创新”,很快就惊动了县里的周同志。
他带着工作组匆匆赶来,本以为是一场扰乱市场的变相私市,准备严肃处理。
可当他看到每一张“茶劳券”背后,都用小字清晰记录着领券人、工时、工作内容、监督人,甚至还有孩童们背诵《茶田十问》换取“浇水半券”的详细记录时,他沉默了。
良久,他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券,对着小顺子和一众管事,由衷地感叹道:“同志们,你们这不是在发票子,你们这是在教所有人,怎么有尊严地活着!”
当场,他便在调查报告上批示:“此法为群众自救之创举,试点可行,建议上报省署,酌情推广。”
夜深了,风里带来了泥土的湿气。
谢云亭独自一人,站在那棵被奉为母树的老茶树下。
远处,通往浮梁的山道上,一队长长的灯火蜿蜒而来,像一条流动的光河。
那是第一批持券换到粮食后,连夜返回村寨的茶农。
他们人人肩上都扛着沉甸甸的米袋,脚步虽然疲惫,口中却哼着欢快的采茶小调。
那歌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
灯火流光,映得整个山谷都温润起来。
谢云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对话,低声呢喃:“父亲,您看到了吗?他们……他们终于学会用自己的手,托住自己的命了。”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吹过,一片鲜嫩的茶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入他的掌心。
叶片的脉络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宛如一道道命运的掌纹。
然而,无人察觉,随着风势渐大,空气中的水汽也愈发浓重。
山体深处,那些在战乱年代为躲避炮火而仓促挖掘的防空窑洞,在经年累月的雨水渗透和山体自身的重压下,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正悄然发出一丝丝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一场初夏的梅雨,正在酝酿着它的第一场倾盆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