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洲无名河湾,战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突然出现的丛林部落,以及那几头如同移动小山般的婆罗洲象,带来了压倒性的威慑。河湾达雅族的刺青头人——名叫巴朗,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那位头戴羽冠、手持长矛的老者,眼神中充满了忌惮,甚至有一丝恐惧。
「古曼长老……」巴朗用土语嘶哑地开口,语气明显软化了,「这些人……这些外来者,他们占据了我们的猎场,用妖物(指玻璃镜)迷惑族人!」
被称为古曼的长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狼藉的战场,看了看严阵以待、但明显处于弱势的周船长等人,又看了看巴朗身后那些眼神贪婪的战士,最后将目光落在地上那面被遗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镜上。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了古井无波。
「巴朗,」古曼长老的声音苍老而充满威严,「森林很大,足以容纳所有遵循‘林中之灵’规则的生命。流血,会玷污圣河,引来灾祸。」他手中的长矛轻轻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你的人,离开。」
巴朗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极不甘心,但面对实力更强、且在部落中威望极高的古曼长老,他不敢违抗,只得恨恨地瞪了周船长一眼,啐了一口,挥手带着手下抬着伤亡者,悻悻退回了船上,顺流而下。
危机暂时解除,周船长等人刚松了半口气,心又立刻提了起来。眼前这个古曼长老和他的部落,是敌是友?
古曼长老并未靠近营地,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名中箭后脸色发青、已然昏迷的护卫身上。他身旁一个脸上涂抹着更多油彩、身上挂满各种干枯草药和兽骨的中年土着(显然是部落的巫医),上前几步,指着那名护卫,又指了指丛林深处,对着古曼长老急促地说了几句。
古曼长老微微颔首,然后看向周船长,用生硬但能听懂的土语单词,混合着手势说道:「他……毒……丛林……药……救?」
周船长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愿意提供救治!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救!请救他!」周船长连忙让阿才表达感激,并示意己方绝无恶意。
那巫医在两名持矛战士的护卫下,谨慎地走进营地。他检查了一下中毒护卫的伤口,又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皮,然后从随身的一个皮囊里掏出几样晒干的草药,放入口中咀嚼,混合着唾液,敷在了伤口上。接着,他又示意取来清水,将另外几种草药捣碎混合,示意给护卫灌下去。
做完这一切,巫医对着古曼长老点了点头。
古曼长老看着周船长,再次开口:「你们……停留……可以。但,遵守……我们的规矩。猎场……标记……不能越界。圣河上游……不能去。」他指了指丛林深处,「否则……林灵……降怒。」
这无疑是下了逐客令,但也划定了他们暂时的活动范围,并给予了有限的庇护。周船长深知这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立刻让阿才郑重答应,并再次献上了一些布匹和盐巴作为谢礼。
古曼长老没有拒绝,示意手下收下,然后便带着族人和战象,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茂密的丛林,只留下几名战士在远处隐约监视。
「快!把伤员抬进去!按照巫医说的照顾!」周船长立刻下令,心中百感交集。危机因新的势力介入而暂时化解,但也带来了新的约束和不确定性。他们必须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找到与这些强大邻居和平共处,乃至合作的方法。
……
就在周船长忙于稳定营地、救治伤员的同时,远在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舰队司令约斯特·范·戴克,正对着办公桌上几份“确凿”的情报,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交织的光芒。
「……婆罗洲西部,卡普阿斯河下游支流区域,近期确有不明身份的华人频繁活动,数量估计有数十至上百人。他们行为诡秘,似乎在修建永久性据点,并与当地某些对公司不满的部落有所接触……有迹象表明,他们可能携带了武器,其目的绝非简单的贸易或垦殖,极有可能与之前骚扰公司航线的‘海盗’乃至企图颠覆公司在南洋统治的‘前明余孽’有关……」
这份由不同渠道汇集、相互印证的情报,完美地印证了他心中急于立功的渴望!在他看来,这正是一举清除潜在威胁、挽回马尼拉失利颜面的绝佳机会!一群乌合之众的华人,在蛮荒之地建立的据点,在他的坚船利炮面前,不堪一击!
「命令!」范·戴克猛地站起身,对着副官吼道,「‘海神号’、‘飞翔的荷兰人号’立刻完成补给!抽调一百名精锐陆战队员!目标,婆罗洲西部,卡普阿斯河支流区域!我要将那些肮脏的老鼠,连同他们的巢穴,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是,司令官阁下!」副官立正敬礼,随即有些犹豫,「不过阁下,那里水道复杂,我们的战舰可能无法过于深入……」
「那就换乘小艇!或者让那些归顺我们的土着带路!」范·戴克不耐烦地挥手,「我不管过程,我只要结果!一周之内,舰队必须出发!」
「遵命,阁下!」
杀机,如同南洋上空积聚的乌云,带着毁灭的气息,向着那片刚刚点燃一丝文明火种的河湾,悄然逼近。
……
紫禁城内,玉檀刚刚审阅完一批由“梧桐苑”核心成员整理的、关于基础卫生与防疫的简易手册草稿。这是她为未来海外据点准备的知识储备之一。
挽秋悄声走进,呈上一份密报:「姑姑,吕宋耿忠来信,他们在与西班牙军官的接触中,偶然听到一个消息,荷兰巴达维亚方面,似乎近期有舰队调动的迹象,目标不明,但方向疑似……婆罗洲。」
玉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婆罗洲?荷兰人刚刚在马尼拉受挫,不去找西班牙人报复,为何突然对婆罗洲感兴趣?那里除了原始部落和一些零散的华人聚落,并无值得荷兰人大动干戈的利益。
除非……有人,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了那里!
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玉檀脑海——胤禟!
只有他,既有动机,也有能力,通过他在南洋的关系网,向荷兰人传递虚假或夸大的情报,借刀杀人!
「看来,九爷的报复,并未因内鬼被清除而停止。」玉檀放下笔,眼神冰冷,「他换了更凶险的一招。」
「姑姑,那我们是否立刻通知周船长他们撤离?」挽秋急切地问。
「撤离?」玉檀摇了摇头,「他们立足未稳,仓促撤离,在陌生的丛林和海域,生存几率更低。而且,荷兰人目标是否确定是我们,尚未可知,贸然行动反而可能暴露。」
她走到南洋海图前,手指划过婆罗洲西部曲折的海岸线。时间,太紧迫了!消息传递的延迟,使得她无法做出及时的指挥。
「立刻用最快的方式,向婆罗洲发出最高警示:可能有携带火炮的荷兰舰队前往清剿,令周船长做好一切应对准备,包括但不限于——放弃营地,化整为零,潜入丛林;毁掉所有可能暴露身份和来历的物品;必要时,可向古曼长老的部落寻求庇护,或利用土着与荷兰人的矛盾。」
她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充满了壮士断腕的决绝。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生存是第一要务。
「同时,」玉檀补充道,「让我们在巴达维亚和沿途港口的所有眼线,全力核实荷兰舰队的规模、出发时间和确切目标。我们需要最准确的情报。」
「是,姑姑!」挽秋深知事态严重,立刻转身去安排。
玉檀独自站在海图前,望着那片被标记出来的、渺小的河湾区域。周船长他们能及时收到预警吗?即使收到,他们能在那支强大的殖民军队面前幸存下来吗?
她第一次感到,距离和通讯的滞后,是如此的令人无力。她可以运筹于紫禁城之中,却难以决胜于万里之外的蛮荒。
「周船长,沈先生,赵先生……还有所有的兄弟们,」她轻声自语,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将信念传递过去,「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遥远的婆罗洲,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冲突的河湾营地,尚不知晓,一场远比土着攻击更加可怕的、来自海洋的钢铁风暴,正向着他们呼啸而来。生存与毁灭的考验,即将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