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洲,无名河湾。
周船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身旁懂土语的队员——名叫阿才,再次用尽可能缓和的语调,重复着表示友好的简单词汇,同时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那几个土着显然极度紧张,手中的吹箭和标枪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嘴里发出急促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呼喝。双方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敌意和不确定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船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玉檀姑姑临行前的叮嘱——“若遇土人,示之以诚,馈之以礼,显之以奇,但不可示弱。”
他立刻对身边一个护卫低语几句。那护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防水皮囊里,取出一面用软布包裹的物件——正是那面准备用于“显奇”的玻璃镜。
周船长接过镜子,示意阿才继续喊话安抚,他自己则缓缓从树丛后站起身,依旧高举双手,然后将那面镜子迎着从林叶缝隙透下的阳光,轻轻一转。
刹那间,一道耀眼的光斑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阴暗的丛林地面和那几个土着身上跳跃、闪烁!
「嗷!」土着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的强烈反光吓了一跳,发出惊疑不定的叫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手中的武器也放低了些。他们惊恐又好奇地盯着周船长手中那能“捕捉阳光”的奇怪物件。
周船长见初步效果达到,缓缓将镜子正面转向他们。当那几个土着在光滑的镜面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惊恐、黝黑的面孔,以及身后熟悉的丛林背景时,他们彻底呆住了!有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又看看镜中的影像,嘴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咕哝声。
恐惧,渐渐被巨大的惊奇和一丝莫名的敬畏所取代。
阿才趁机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柔和,并示意周船长将镜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众人缓缓后退,表示诚意和善意。
为首的土着,一个脸上有着狰狞刺青的壮年男子,犹豫了片刻,最终示意同伴警戒,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打量着那面镜子,甚至伸出粗糙的手指,颤抖着触摸那冰冷却映出自己指纹的镜面。
他抬起头,看向周船长等人的目光中,敌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和一丝探寻。
阿才趁机连比划带说,表明他们只是路过,需要一块地方暂时休息,并愿意用一些礼物(如鲜艳的布匹、小巧的金属工具)作为交换。
刺青男子与其他土着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指了指镜子,又指了指周船长他们,似乎是在询问这神奇之物的来历,以及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
第一次接触,在玻璃镜带来的震撼和初步沟通下,总算没有演变成流血的冲突。但这些土着显然并未完全信任这群不速之客,他们留下了两人在远处监视,刺青男子则带着其他人迅速消失在了密林中。
「好险……」周船长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长舒一口气,「立刻加强警戒!同时加快营地建设!我们不能完全指望他们的善意。」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语言、文化、习俗的隔阂,以及潜在的资源争夺,都可能引发新的危机。
……
就在婆罗洲先遣队艰难地迈出第一步时,远在广州的“陈记”商号,正在进行新一轮人手的筛选。由于吕宋局势紧张,急需懂西洋语言的人才进行沟通和周旋,招募显得颇为急切。
商号后院,管事看着眼前十几名应征者,仔细核对着他们的履历和语言能力。他并未察觉,其中三人,眼神偶尔交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契。这三人,正是九爷胤禟通过广州的关系,费尽心机安插进来的“自己人”。他们或粗通葡萄牙语,或能说几句荷兰话,履历看起来天衣无缝,且表现得格外积极和“可靠”。
「你,张三,曾在濠镜(澳门)给弗朗机商人做过通译?」
「回管事的话,小的确实做过几年,略懂一些弗朗机话和荷兰话。」
「嗯,李四,王五,你二人也跑过南洋?不错。」管事点了点头,如今懂番话又敢去吕宋的人实在难找,这几人看起来倒是合适,「行了,你们三个被录用了。回去准备一下,三日后随船出发前往吕宋!到了那边,自有安排,好好干,东家不会亏待你们!」
「谢管事!定当尽心竭力!」张三、李四、王五连忙躬身应道,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
……
紫禁城,玉檀的偏院。
挽秋将两份密信几乎同时呈上。一份来自吕宋,详细汇报了马尼拉海战的惨烈结果,以及西班牙人损失惨重、对荷兰人仇恨加剧、内部主战派势力抬头的情况。另一份则来自广州,简要说明了新一轮人手招募完成,其中有三名懂西洋语者尤为突出,已安排前往吕宋。
玉檀先仔细阅读了吕宋的战报,眉头微蹙。局势的发展基本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战争的残酷和后续影响,仍需谨慎应对。
「通知我们在马尼拉的人,」她沉吟道,「暂时保持静默,避免卷入西班牙人与荷兰人的直接冲突。但要加强与西班牙中下层军官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在此战中受损、心怀怨愤者。我们可以提供一些‘慰藉’,比如……优质的伤药,或者通过隐秘渠道,帮他们处理一些战利品(实则是我们需要的西洋物品)。」
「是,姑姑。」挽秋记录下指令。
当玉檀的目光落到广州那份关于新招募人手的简报时,她的手指在“张三、李四、王五”三个名字上轻轻停顿了一下。并非她发现了什么确凿证据,而是一种源自无数次危机中磨练出的直觉——过于“合适”和“突出”,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本身就值得警惕。
「挽秋,」玉檀抬起头,目光锐利,「给吕宋那边发一道最高级别的密令。所有新抵达的人员,尤其是这三人,抵达后需经过三道核查。第一,由马尼拉据点负责人亲自观察其言行;第二,安排一次‘意外’的考验,测试其忠诚和应变;第三,将其置于次要岗位观察期三个月,不得接触任何核心事务与机密。如有任何可疑行径……准予当地负责人临机决断,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清除。」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在海外开拓的生死存亡面前,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是乱世的生存法则,也是她对这个时代残酷性的清醒认知。
挽秋心中一凛,深知这道命令的分量,肃然应道:「奴婢明白!这就用最高密级发出!」
玉檀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下的薄雪。京城已是寒冬,而南洋正沐浴在酷暑与硝烟之中。九爷的触手果然伸向了海外,这在她意料之中。只是,他恐怕不会想到,他精心安排的“毒刺”,尚未发挥作用,便已落入了一张更为严密的防范之网。
「内部清理,要像这冬雪一样,干净彻底。」她轻声自语,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至于外部的风浪……就让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先去互相消耗吧。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和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稳固的根基。」
婆罗洲的足迹已经留下,尽管微小,却是一个开始。而内部的隐患,也到了该清除的时候了。这场跨越海洋与宫墙的博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悬崖边缘,容不得半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