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姐\/姑娘!”
如意和阿吉如同听到了大赦令,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应下,声音因为过度的惊吓而带着变调的颤抖。
他们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满心的后怕。
一把抄起自己放在旁边矮几上的粗瓷饭碗,再顾不上什么体统规矩、细嚼慢咽。
像是八辈子没沾过米粮的饿殍,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大口大口、近乎疯狂地将碗里的白饭往嘴里扒拉!
一时间,膳厅里只剩下了令人心惊肉跳的、急促又响亮的“扒拉”声和“呼噜”吞咽声。
阿吉腮帮子鼓得老高,米饭粒沾满了嘴角也顾不上擦。
如意更是彻底没了平日的伶俐秀气,整张脸几乎完全埋进了碗口里。
只看得见一个剧烈耸动的发顶和两只飞快扒饭的手,那架势,恨不得连碗一起吞下去。
两个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吃相之狼狈狂野,简直与这精致华丽的膳厅格格不入。
顾清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出荒诞剧般的景象,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额角隐隐作痛。
她不忍直视地别开脸,内心疯狂吐槽:天啊!这……这真的是我的贴身丫鬟?
这吃相……原主到底是从哪个山沟沟里找来的饿死鬼投胎?简直是……简直是丢死个人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脑海中一个声音立刻自我纠正:打住,顾清歌!清醒点。
这丢人现眼的货是原主的丫鬟如意,是那个倒霉催的、已经不知魂归何处的顾家小姐的。
跟你这个二十一世纪来的灵魂有半毛钱关系?你只是暂时借住在这个身体里而已!对,就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点,顾清歌一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股莫名的轻松感涌上心头。
那点因丫鬟吃相带来的窘迫和恼怒,顿时烟消云散,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得有点好笑。
她重新拿起掉落的银箸,看着碟子里那颗被自己拨弄了半天的、已经凉透了的虾仁,忽然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她夹起虾仁,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轻松,报复性地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了几下。
“嗯,好像……味道也没那么糟糕?”
她甚至赌气似的,又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那据说能补元气的参芪乳鸽汤。
带着一种“看开了”的豁达,送入口中,还比刚才多扒拉了一口碗里晶莹的白米饭。
烛光下,她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只余下碗碟间那略显夸张的、如同飓风过境般的进食声响,和她自己那带着点自嘲意味的、无声的咀嚼。
唐三藏挨了那一记清脆的巴掌,不但未露愠色,反而从喉咙深处溢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那笑声在膳厅烛光摇曳的静谧中格外突兀,仿佛金铃轻摇,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
他唇角微扬,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非但不似得道高僧的庄重,反透出地主家纨绔少爷般的轻佻。
他修长的手指迅捷如电,趁顾清歌愣神之际,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玉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他故作关切地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柔似春水:“宝宝,手可打疼了?”
语毕,他假意低头审视她的手心,实则借机将她的手拉至唇边,似吻非吻地轻蹭,那动作里藏满赤裸裸的狎昵之意。
顾清歌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怒交加,想抽手却纹丝不动,只能从齿缝里挤出颤抖的呵斥:“放手…再敢对本姑娘动手动脚,信不信…”
她的话语卡在喉间,一时竟寻不到更狠的咒骂,只觉这无赖和尚的脸皮厚过城墙,气得她俏脸煞白,柳眉倒竖如刀锋。
唐三藏见状,非但不收敛,反将她的手掌强硬地按向自己坚实的胸膛,那里隔着薄薄的棉袍,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他朗声笑道,带着几分挑衅的得意:“来…朝这打,狠狠地打,贫僧受得住!”
那姿态活脱脱一个市井浪子,哪还有半分西天取经圣僧的威仪?
顾清歌在心底疯狂咆哮:“我去!这现实中的唐三藏,简直是我看的《西游记》山寨版!女儿国里,他面对绝色女王都心如止水,一心向佛,怎会堕落成这般登徒子模样?”
唐三藏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恍惚,知她又神游天外,顿时眼底燃起一抹近乎疯魔的占有欲。
他再不给她喘息之机,猿臂一展,猛地将她从圈椅上拽起,力道之大令她踉跄扑入他怀中。
膳厅内烛火摇曳,光影斑驳,映得他侧脸轮廓如刀削斧凿。
他毫不犹豫地侧头,薄唇霸道地覆上她的樱口——那吻来得猝不及防,带着檀香与茶气的混合气息,炽热而蛮横,堵住了顾清歌所有未尽的怒骂。
恰在此时,低头扒饭的阿吉余光瞥见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他手中那只粗瓷饭碗“啪嗒”一声脆响,直坠地面,白饭四溅如雪。
阿吉双眼瞪得滚圆,下巴几乎脱臼,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见了妖魔现世。
反观如意,却只懒懒抬了抬眼睑,瞥见这熟悉戏码,唇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从容不迫地低下头,继续扒拉着碗中残饭,咀嚼声清晰可闻,一副见怪不怪的漠然——毕竟,这等荒唐事在仙船上早是家常便饭。
顾清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袭得浑身僵直,羞愤欲死。
脑中嗡鸣一片,只余一个念头:这不要脸的狗男人,真不知当初如来佛祖怎会瞎眼选他当取经人。
她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在心底怒骂如潮,同时双手抵住他胸膛,拼力推搡,指甲几乎掐入他棉袍。
但唐三藏早已洞悉她的意图,在她发力前便先发制人。
他猿腰一挺,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打横抱起——顾清歌只觉天旋地转,绣鞋离地,整个人悬空落入他怀中。
他步履如风,大步流星地跨过膳厅门槛,袍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凉风。
烛光下,他侧脸线条紧绷,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得逞的餍足。
身影迅疾消失在通往东厢房的廊道阴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摔碎的瓷碗、泼洒的饭粒,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檀香。
膳厅内,阿吉仍坐在原地,呆若木鸡,目光死死盯着那空荡荡的门框,仿佛石化。
如意则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饭,这才优雅地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瞥一眼仍在震惊中的阿吉,轻嗤一声:“愣着作甚?收拾罢。”
阿吉一时惶然无措——是该提灯跟去东厢房外听候差遣,还是先俯身拾掇这一地碎瓷冷饭?
昏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膳厅重归死寂,唯余窗外风声呜咽,衬得方才那场闹剧愈发荒唐如幻。
唐三藏踹开东厢房雕花木门的瞬间,一股清冽的檀香混着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顾清歌被他牢牢箍在怀中,僧袍下紧实的臂肌硌得她腰肢生疼。
她挣扎着抬眼,只见屋内烛火未燃,唯有月色透过茜纱窗棂,将紫檀木书案、青玉笔架并一架古琴染成幽蓝。
他反脚踢上门扉的巨响在寂静中炸开,惊得梁上宿雀扑棱棱飞散。
“疯和尚!放我下去!”顾清歌屈膝顶向他小腹,却被他早有预料般用大腿压住。
他低笑着将她抛在锦褥堆叠的拔步床上,蚕丝被面凉滑如水,她还未及翻身,他滚烫的身躯已覆压下来,单手攥住她双腕按在枕畔。
月光流淌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那本该宝相庄严的眉眼此刻浸满欲念,恍若堕魔的佛陀。
“宝宝方才在膳厅不是凶得很?”他指尖摩挲她腕间跳动的脉息,俯身时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颈侧。
“这一巴掌…”他忽地抓起她右手贴在自己左边大腿上,那里还留着微红的指痕,“打得贫僧神魂颠倒。”
顾清歌偏头躲开他灼热的呼吸:“少颠倒黑白!你轻薄良家女子,算什么高僧!”
话音未落,他骤然衔住那粒珠玉般的耳垂,贝齿如拈花拂露,在玲珑软肉上印下一痕细密的啮痕。
惊得顾清歌倒抽冷气,湿热的触感顺着耳廓游移。
他闷笑时胸腔震动透过薄衫传来:“良家女子?三书六礼定下的唐夫人,怎算轻薄?”
他的手倏然滑落至她腰间束带,指尖如游鱼潜入云纱中衣的缝隙,沿着玉山脊线悄然游移。
“唔!”她猛然咬破舌尖,血腥味刺醒神智:“唐三藏!你既受戒为僧,就不怕破戒坠阿鼻地狱?!”
她抬腿狠踢,绣鞋上珍珠“啪”地打在他膝头。
他吃痛松劲的刹那,她翻身滚到床角,抓起青玉枕挡在胸前,剧烈喘息着瞪他。
月光照亮她散乱的鬓发和洇湿的眼角,像只炸毛的猫。
唐三藏却不恼,慢条斯理地扯开自己棉袍系带。素白里衣滑落半幅,露出蜜色胸膛,“地狱?”
他抚过薄唇低笑,“贫僧从长安至西行路上时,早把十八层地狱踏遍了。”
他忽然逼近,一把抽走玉枕掷在地上:“如今佛祖许我渡情劫还魂,你便是我的阿鼻地狱——”
“哗啦!”窗外骤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两人俱是一震。
顾清歌趁机抓起床头银剪抵住咽喉:“再过来我立刻死给你看!”剪刀寒光映亮她决绝的脸。
唐三藏瞳孔骤缩,却听窗外响起阿吉颤抖的哀告:“姑、姑娘饶命!奴只是来送醒酒汤…”
原来这憨仆竟端着托盘躲在廊下偷听,被唐三藏掷枕声响惊得摔了药盅。
唐三藏眼底戾气翻涌,抓起佛珠要掷向窗棂,却被顾清歌死死拽住袖角:“让他走!”
她声音嘶哑,剪刀已刺破肌肤渗出血线。
唐三藏盯着那抹刺目的红,喉结滚动数次,终是暴喝:“滚!”
窗外顿时响起连滚爬跑的磕头声,死寂重新笼罩内室。
唐三藏突然劈手夺过银剪甩远,在顾清歌惊呼中撕开自己袖袍,用细白棉布压住她颈间伤口。
血珠迅速在棉衣上洇开,像雪地红梅。“你就这么恨我?”
他声音沙哑得骇人,包扎的手指却轻柔如羽。
顾清歌怔怔看着他低垂的睫毛,那上面竟凝着细碎水光。
“我不是恨你。”她忽然开口,在他惊愕抬眼时惨笑,“我恨的是命。”
她指尖点上他心口伤疤:“你为渡劫招惹我,可知我这孤魂野鬼占了别人身子,每日怕被识破的煎熬?”
积压多日的恐惧随泪水汹涌而出,“若如来发现我是异世之魂,会不会一道天雷让你我灰飞烟灭?!”
唐三藏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像要把人揉碎般箍紧。“那就灰飞烟灭。”
他吻着她发顶呢喃,“普度众生是如来定的路,爱你是唐三藏选的路。”
他忽然托起她后颈,在血痕旁印下一个轻如落花的吻。
温热的唇瓣游移至她耳际时,他含住一粒小巧的珊瑚耳珰轻笑:“至于这躯壳…半个月前在客栈那晚,你不是亲口告诉贫僧,你是从异世界穿越来的孤魂吗?”?
他忽然咬住她耳垂含糊道:“所以…别再演顾家小姐了,我的异世小狐狸。”
未等顾清歌,他指尖已托起她下颌深深吻落。这吻不复先前蛮横,倒似春蚕吐丝般绵密缠人。
唇舌勾缠间,一粒沁凉清甜的丸药倏然渡入口中。“唔...你喂我吃——”抗议被截断在喉间。
“嘘。”他额角抵着她轻喘,檀息灼热拂面,“止血的。”
话音未落,掌心却沿她脊骨游走如抚琴弦,至腰窝凹陷处骤然施力。
酸麻如电自周身炸开,她膝弯一软跌进锦衾,青丝泼散如墨。
素白里衣彻底散开,恰似雪崩云散,却听窗外如意惊惶的尖啸刺破暖昧:“法师!小姐!门外有个莽和尚砸门,自称是您座下沙悟净!”
唐三藏动作骤停,眼底情欲瞬间冻成寒冰。他扯过锦被裹住顾清歌。
系好棉袍时,俯身在她渗血的颈侧咬出个新印记:“待我回来…再审你这妖精。”
抓起床头九环锡杖的刹那,又变回宝相庄严的圣僧。
房门开合间冷风灌入,顾清歌蜷在衾被间抚摸齿痕。
冷月幽光透过茜纱窗棂,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地浮动?,映亮满地狼藉:撕裂的素白里衣、倾倒的青玉枕,还有颈间那截染血的布条——布缘金粉勾画的梵文小字随呼吸轻颤。
她颤抖着捻起布条凑近,前世泛黄笔记里的梵语残篇骤然撞入脑海:?“红尘即地狱,卿是地狱花。”
唐三藏反手关上东厢房雕花木门,?靛蓝色棉袍下摆扫过阶前的积雪,在穿堂风中卷成一道决绝的弧光?。
他疾步踏过覆雪游廊,手中九环锡杖金环在死寂中撞出清厉颤音,惊得蜷在庑房阴影里的黑猫炸毛窜逃。?
待行至院门处?,广袖翻飞间五指已扣住包铜门闩。
“咣当!”
朔风卷着雪粒子劈面砸来。但见阶下立着位九尺巨汉,破旧衲衣冻成冰甲,乱须结满霜棱,肩上降妖宝杖深插雪堆,俨然是尊泥塑的怒目金刚。
唐三藏广袖下的手指倏然收拢,面上却浮起云淡风轻的讶色:“悟净?”声线平稳如古寺晨钟,惊飞檐角栖鸦。
沙悟净噗通跪倒,积雪埋没膝头:“师父!”
抬头时虎目含泪,呵气在冷空中凝成白雾,“灵山一别...”
话未竟先打了个寒噤,铁塔似的身躯竟在风雪里微颤,“可否容弟子进屋说话?这灵山的妖风,刮得骨头缝都结冰了。”
唐三藏目光掠过徒弟龟裂的唇瓣与冻紫的耳廓,禅杖轻转引路:“随我来。”
玄色织锦袈裟扫过回廊积尘,他特意绕开满地狼藉的膳厅,将人引向僻静西厢。
沙悟净踩着师父雪泥间的脚印前行,降妖杖拖过地面刮出刺耳鸣响,惊得缩在厨房门后的如意白了脸。
?小花厅内?,唐三藏拂开窗边棋枰上散落的残局。
沙悟净杵在门边不敢落座,眼风却刀子般刮过屋内陈设:缠枝莲鎏金熏炉吐着龙涎香,紫檀多宝格里供着羊脂玉净瓶。
东墙更悬着幅工笔重彩的《天女散花图》——画中天女眉目竟与顾清歌有七分相似!
“坐。”唐三藏指尖敲了敲花梨木圈椅,自己径自在主位拂袖落座。
沙悟净半个屁股挨着椅沿,脊梁挺得笔直如戒尺。
“如意,烹茶。”唐三藏朝帘外轻唤。小丫鬟哆嗦着捧来红泥小炉,铜铫里滚水正沸。
沙悟净盯着她云锦比甲上绣的缠枝并蒂莲,喉结剧烈滚动——这分明是长安贵女近身侍婢的规制!
?茶雾氤氲中?,唐三藏三指拈起定窑白瓷盏:“灵山归位后,为师闭关参悟无字真经。”
盏沿轻碰唇瓣却不饮,目光如探针刺向徒弟,“你不在流沙河布施众生,踏雪万里所为何事?”
烛芯“啪”地爆出火星。沙悟净蒲扇大的手掌在膝盖上反复搓磨,粗布僧裤洇开两团汗渍:“二师兄...在净坛庙造了杀孽。”
见师父眉间那道莲花印纹丝未动,他急得喉结滚动如雷,“上月十五浴佛节,他醉酒现了猪首真身,惊得灵家小姐心脉俱裂而亡。如今十万天兵列阵福陵山,三昧真火烧透了云栈洞!”
话音未落,茶盏“铿”地砸上酸枝木案几,滚烫茶汤飞溅而出,在摊开的《金刚经》扉页烫出焦褐色泪痕——正污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字真言。
“孽障!”唐三藏指关节捏得青白暴突,颈侧那道新鲜齿痕随暴怒的脉搏突突搏动,宛若寄生在圣僧皮囊下的妖虫,“菩萨当年如何点化于他?”
寒夜如泼墨般浓稠,古宅廊檐下,几盏残破的灯笼在狂风中癫狂摇曳。
橘红的火光忽明忽灭,像是垂死挣扎的萤虫,下一秒便会被无垠的黑暗彻底吞噬。
灯笼纸在风刃撕扯下发出“嘶啦”轻响,投下鬼魅般的晃影,将廊柱的雕花映得狰狞扭曲。
小花厅内,唯有一盏油灯孑然立于案头,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拉伸出唐三藏静坐的轮廓。
那身影纹丝不动,如古寺中一尊入定的石佛,低垂的眼睑掩去了所有波澜,只余下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寥。
微弱的檀香气息,本是清心宁神的禅意,却被窗外呼啸的北风蛮横撕碎。
散作一缕缕冷冽的残烟,混杂着尘土与枯叶的腐朽味,在厅中弥漫开来。
空气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远方天际滚过隐隐闷雷,雪霰开始敲打窗棂,“簌簌”声如细密的针尖,刺破夜的死寂。
暴风雪正从地平线压境而来,将这方天地裹入一片白茫茫的绝境,也似在无声预告着福陵山那场十万天兵燃起的、焚尽云栈洞的三昧真火之劫。
突然,“扑通”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高大壮实、平时憨厚的沙悟净,此刻满脸惊慌,像山崩一样直直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发抖,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眼泪鼻涕直流,粗犷的脸上全是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师父!师父啊——!”沙悟净嘶哑地哭喊,声音像受伤野兽的嚎叫,在空荡的禅房里回响,震得灯芯都跳了一下,“您……您一定要救救二师兄!二师兄被天兵围攻,快不行了。”
他抬起泪眼,铜铃大的眼睛通红,死死抓住唐僧的僧袍下摆,像抓住救命稻草。
“大师兄……大师兄离开花果山后,至今音讯全无,不知去向!敖烈师弟……也不在西海龙宫。如今弟子法力低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您,只有师父您神通广大、慈悲为怀,能救二师兄一命了!求求您!求求您了,师父!”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压垮他,只能对着心中唯一的依靠,发出最卑微急切的恳求。
泪水混着泥土,在他黝黑的脸上冲出痕迹,砸在地上,留下深色印子。
主位上的唐三藏,低垂的眼皮遮住所有情绪。捻动佛珠的手指听到“快不行了”四字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没立刻回应沙僧的哭求,但捻佛珠的力道似乎重了一分,花厅里只剩沙悟净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越来越凄厉的风吼。
就在这悲声暂歇的间隙,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突兀地刺破了风声—— “喀嚓!”
绝非枯枝断裂,倒似一片极薄的冰晶,在精妙绝伦的力道下猝然迸裂。声响微渺,却裹挟着穿透骨髓的寒意,直直钉入听者的耳膜。
唐三藏捻珠的动作彻底停了。
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平日里蕴着悲悯佛光的眸子,此刻在昏暗的灯下,竟幽深如古井寒潭,望不见底。
他没有看地上几乎崩溃的沙僧,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处——那扇被狂风吹得咯咯作响的茜纱窗。
窗外,泼墨般的黑夜正吞噬着风雪。昏黄的烛光却将那糊着厚厚棉纸的窗棂照得分明,清晰地映出了一个紧贴其上、单薄而扭曲的身影轮廓。
那身影的主人——正是他的僮仆阿吉——正竭力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壁虎的姿态踮起脚尖,整个身体死死嵌在冰冷的窗纸上向内窥探。
影子在窗纸上不安地颤动,泄露着全然的紧张与专注,浑然不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暴露在小花厅里那两道洞若观火、寒潭般幽邃的目光之下。
唐三藏的唇角,就在这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普度众生的慈悲之笑,更像是一丝洞悉阴谋、掌控棋局的、带着冰冷玩味的弧度。
笑意极淡,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又寒冽了几分。
他倏然回身。
广袖如云般拂过。动作看似随意优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之力。
“哗啦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巨响骤然爆发!
放置在矮几边缘的一罐玉石棋子,被那掠过的袈裟袖角精准地扫落。
漆黑的墨玉,莹润的白玉,如同断了线的珠串,又似被惊飞的寒鸦,争先恐后地倾泻而出,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清脆的撞击声、密集的滚动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盖过了风声,也惊得伏地哭泣的沙悟净猛地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尽是茫然与惊愕。
无数黑白分明的玉子在地上疯狂跳跃、旋转、碰撞,最终四散滚开,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乱的星图,将原本清晰的界限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几颗顽皮的棋子,甚至骨碌碌滚到了沙僧的手边、膝前。
唐三藏对满地的狼藉视若无睹,对沙僧惊愕的目光也恍若未见。
他径直走向禅房中央,步履沉稳,袈裟的下摆扫过滚动的棋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在原本静坐的蒲团前停下,缓缓摊开了方才捻动佛珠的右手手掌。
掌心朝上,空空如也。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五指倏然收拢!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指骨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一声极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噗”声,从他紧握的指缝间逸出。
当他再次摊开手掌时,掌心赫然多了一小撮细腻如雪、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粉末,那是被碾得粉碎的白玉齑粉。
方才那枚代表着一个“卒子”、一个可能被舍弃的棋子的白玉棋,已在瞬间,被他掌心蕴含的、深不可测的力量彻底摧毁,化为乌有。
细白的粉末,如同冬日最寒冷的初雪,又似被焚尽的香灰,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从他修长的指缝间簌簌滑落,无声地飘洒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混入那一片狼藉的黑白之间,再也无法分辨。
就在那最后一点齑粉触及地砖的刹那,一声短促、尖利、仿佛被掐着喉咙挤出的惊叫,猛地刺穿了窗纸。
“啊——!”
这声音里灌满了魂飞魄散的骇然,与窗纸上那个“壁虎”般紧贴的扭曲身影瞬间的剧震完全同步。
“哗啦!嗵!咔嚓!”
一连串更加混乱刺耳的噪音在窗外骤然炸开!
是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物上的闷响,是慌乱的四肢在积雪和可能存在的杂物上疯狂蹬踹、刮擦的刺耳声,是薄脆的枯枝被仓皇踩断的脆响。
窗纸上那单薄扭曲的剪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抽搐、弹开,旋即彻底消失。
只留下窗纸上一片被蹭得模糊的、带着湿冷气息的凌乱痕迹,以及一片空洞的黑暗。
紧接着,是更加急促、更加慌乱的声响,跌跌撞撞地远离窗口。
沉重的喘息声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混合着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积雪和冻硬的地面上狼狈奔逃的“噗嗤…哒…噗嗤…哒…”声。
那脚步声全无章法,时而踉跄扑倒,带起一片雪沫冰碴飞溅的簌簌声。
时而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起,鞋底在冰面上打滑,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每一次跌倒和爬起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也攫住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辨不清方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啸——逃离那扇窗、离那两道目光、离那无声碾碎玉石的力量,越远越好!
那仓皇绝望的奔逃声,裹挟着风雪的呜咽,很快就被无边的、泼墨般的暗夜贪婪地吞噬殆尽。
只留下残破的窗纸在寒风中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噗噗”声,以及小花厅内,满地狼藉的黑白棋子间,那无声飘落的、最后一点冰冷的玉尘。
沙悟净仍跪伏在地,脸上的泪痕在昏黄烛光下犹自闪着湿痕。他被那骤然的碎裂巨响惊得心神俱震,此刻茫然地望着满地乱滚的棋子,又惶惑地望向师父静立如渊的背影,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唤:?
?“师父……?”? ?
唐三藏垂眸,目光似乎落在那掌心残留的、几不可见的玉尘上。他缓缓收拢五指,复又摊开,仿佛拂去了一缕尘埃。再抬眼时,眉宇间那丝碾碎棋子时的冷厉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并未看沙僧,声音淡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沫,却清晰地穿透了棋子的余响与风的呜咽:?
?“无妨。”? 他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意味难明的弧度,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西天极远之处。?
?“不过是西天灵山,遣来窥伺为师行止的一粒微尘罢了。”
唐三藏的声音落下,犹如最后一粒玉尘归于寂静,在小花厅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那淡然的语调,却比窗外的风雪更让沙悟净心底发寒。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被散落的棋子硌得生疼,却不敢稍动。
师父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西天的姿态,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让他觉得自己也渺小如那被碾碎的玉尘。
满地的墨玉白玉,狼藉地反射着昏黄跳动的烛光,像一片被天神随手拂乱的星域,每一颗冰冷的石子都在提醒着方才那毁灭性的力量和深不可测的掌控。
?“明日启程净坛庙。”?
唐三藏复又开口,这句话并非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谕令。
它突兀地切断了弥漫的寒意与悬疑,将沙悟净的思绪猛地拽向一个全新的、带着未知气息的方向——净坛庙。
那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清晰、平稳,却又仿佛裹挟着庙宇香灰的沉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的视线终于从虚空中收回,并未落在沙僧身上,而是转向了侍立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如意。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如意瞬间绷紧了脊背,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提了起来。
?“如意,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是,法师,奴婢这就去!” 如意像是骤然解除了定身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几乎是抢在唐三藏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躬身应道。
她低垂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满地狼藉的棋子,掠过沙悟净狼狈的身影,最终定格在自己绣鞋尖前一小片干净的地面。
净坛庙……这三个字在她心头滚过,激起一片模糊的、带着檀香与陈旧木料气味的记忆碎片,以及一丝本能的、对未知的隐忧。
但她不敢有半分迟疑,迅速敛衽,脚步轻捷却无声地后退两步,旋即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小花厅外更深的廊道阴影之中。
昏黄的光晕在她素色的衣袂上一闪,旋即被黑暗吞没,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属于侍女的皂角清香。
沙悟净如梦初醒。如意的离开像是一个信号,将他从巨大的惶恐和无所适从中短暂地释放出来。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动作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仓皇,膝盖和手掌不可避免地压到了散落的棋子,硌得生疼,也引来一阵细碎的滚动声。
他不敢看唐三藏,目光胡乱地在地上扫视,仿佛那些黑白分明的石子是烧红的烙铁。
沙悟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着唐三藏静立如孤峰般的背影,深深揖了下去,声音因为紧张和残余的哽咽而显得嘶哑走调:
?“那……那师父,时辰……时辰不早了,徒儿……徒儿就先下去休息了,明……明日再来给师父请安!”
他维持着作揖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等待着那一声或许是赦免,或许是其他未知回应的许可。
厅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棋子偶尔被穿堂寒风推动的微响,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每一秒的沉默都如同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半柱香后,唐三藏才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只是光影在他下颌线条上的一次细微变动。
但对沙悟净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恩典。他如蒙大赦,几乎是弓着腰,保持着半揖的姿态,慌乱地后退,直到脚跟碰到了门槛,才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小花厅的门,身影瞬间被外面更浓重的黑暗吞噬。
他沉重的、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下急促响起,很快便追着如意消失的方向远去,留下身后一片更显死寂的厅堂和那扇仍在寒风中“噗噗”作响的残破窗棂。
小花厅内,骤然只剩下唐三藏一人。
满目狼藉的黑白棋子,在烛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却仙人凝固的战场遗迹。
空气里还残留着玉尘粉末的微末气息,冰冷而带着终结意味。
残破的窗纸被风撕扯着,发出空洞单调的节奏,每一次“噗噗”的声响,都像是一记记微弱的鼓点,敲打在寂静之上。
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舔舐着裸露的皮肤。唐三藏静静地伫立在厅堂中央,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墙壁和地面上,微微摇曳,显得孤绝而深邃。
他缓缓移动视线,扫过地上那些散乱的黑白子。目光所及,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像是在审视着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游戏残局。
他抬起脚,僧鞋的软底无声地踏过几颗滚到脚边的白玉棋子,那莹润的表面在鞋底压力下微微嵌入地砖的缝隙。
他走到矮几旁,那里只剩下倾倒的空棋罐。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拂过冰凉的罐沿,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瓣落花。
然后,他弯下腰,拾起了滚落在蒲团边的一颗墨玉棋子。漆黑的玉石在他掌心显得格外沉重,吸收着烛光,宛如一滴凝固的夜色。
他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表面,指腹感受着玉石细腻的纹理。
“净坛庙。”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缓缓沉落,那并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去处。
香火鼎盛的表象下,沉淀着太多陈年的污垢与难以言说的秘密,是佛光普照之地,亦是诸多因果纠缠的漩涡中心。
灵山的“微尘”容易碾碎,但窥伺的目光绝不会因此断绝。
此去,是主动踏入另一盘更为复杂的棋局。他需要短暂的休憩,需要那片能让他暂时卸下所有防备与计算的温暖。
指尖微松,那颗墨玉棋子无声地落回地上,与它的同伴们重新混在一起,发出清脆而孤寂的一声“嗒”。
他不再停留。宽大的袈裟下摆无声地拂过地面,扫开几颗碍事的棋子,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他走向通往东厢房的月洞门,身影融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长长的回廊幽暗寂静,只有尽头处东厢房的门缝下,隐约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昏黄温暖的光。
那是顾清歌为他留的灯。风声在廊外呼啸,卷起积雪拍打着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得这通往一隅温暖的路径,如同穿越冰窟的甬道。
他停在东厢房门外,没有立刻推门。侧耳倾听,里面传来一阵阵细微、均匀、甚至带着点俏皮节奏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小小的、毫无形象的鼾声。
这声音在静谧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生动。紧绷的神经,深潭般的心绪,仿佛被这小小的、毫无防备的声响轻轻触碰了一下。
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悄然从眼底深处晕染开来,驱散了眉宇间最后残留的一丝属于小花厅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