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遗物之链
四十小时。
这个词如同冰冷的金属楔子，敲进了临时指挥中心每个人的意识里，带来一阵短暂却彻骨的麻木。先前的紧张、争执、甚至因“锚固”初步成功而泛起的一丝微弱希望，都在这个被骤然压缩的时限前，显得苍白无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设备运转的低嗡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沙呜咽，提醒着时间仍在无情流逝。
沃森警督是第一个从僵硬中恢复过来的。他双手撑在控制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强行压住了翻涌的情绪：“重新评估所有时间表。数据追猎、方案制定、执行准备……全部压缩到四十小时窗口内。威廉姆斯博士，你们能否在移动中继续分析，并提供远程支持？”
屏幕上，威廉姆斯的影像晃动了一下，背景是疾驰车辆的昏暗内饰。“可以，但我们急需一个更稳定的环境和更高的算力。我们正在前往的备用地点具备基础条件，但‘源点’先生，如果监护会能提供部分数据处理支持……”
“我们会开放一个安全数据端口，”“源点”立刻回应，手指已经在自己的设备上快速操作，“共享一部分关于协议架构特征识别的算法和过滤器。这能帮你们更快地从‘教授’的混乱数据中筛选出有用信息。”
“山猫，”沃森转向靠在门边的身影，“你那边，最快什么时候能动身？”
“山猫”直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给我坐标，装备，还有那个‘教授’可能藏身的老鼠洞的大致范围。两小时内我就能带人出发。”他顿了顿，“但我需要监护会提供他们知道的、关于‘教授’安全屋防御系统和可能遗留陷阱的所有情报。我不想在半路上被自己人的‘遗产’搞死。”
“夜枭”的影像（她留在了方舱）出现在另一个分屏上，依旧面无表情：“相关情报已准备完毕，会传输给你。提醒：部分设施可能已被协议异常能量场覆盖，或存在‘教授’设置的意识残留陷阱，常规手段无效。”
“知道了。”“山猫”简短回应，随即看向林晓的方向，但没说什么。
林晓还坐在地上，背靠着医疗车冰冷的金属外壳。四十小时的数字像重锤砸在他的耳膜上，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却奇异地被掌心那枚金属吊坠吸引。它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但那清晰的纹路，以及刚才那一闪而逝的、仿佛与车内石磊产生共振的奇异感觉，牢牢攫住了他的心。
他缓缓摊开手掌，借着指挥车透出的微光，仔细端详这枚陪伴他多年的旧物。它非金非铁，呈暗沉的灰黑色，刻痕古朴深峻，线条并非装饰性的花纹，反而更像某种极其复杂的、残缺的……电路？或者符文？以前只当是件别致的旧货，此刻看来，却处处透着不寻常。
钟士季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林晓先生。”
林晓抬起头，发现钟士季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掌心的吊坠上，眼神专注而审慎。
“这枚吊坠，”钟士季缓缓开口，“能告诉我它的来历吗？任何细节都可以。”
林晓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是石磊……很久以前，在一次地质考察实习后送给我的。他说是在一个很偏远的河谷里捡到的，觉得纹路特别，就带了回来。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在你们进行‘锚固’的时候，它……变得很烫，不是真的火烧那种，是……里面在发热。而且，好像……好像和车里的什么产生了共鸣，很微弱，但感觉很清楚。”
钟士季伸出手，示意林晓将吊坠递给他。林晓犹豫了一瞬，还是解下项链，递了过去。钟士季没有直接触摸，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类似金属探测仪的扁平设备，对着吊坠缓缓扫描。设备屏幕亮起，呈现出复杂的波形和频谱分析。
几秒钟后，钟士季的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源点’，过来看一下。”
“源点”立刻小跑过来，接过扫描仪查看数据，年轻的脸庞上立刻浮现出近乎痴迷的研究神情：“这……这种能量惰性状态下的背景谐振频率……和‘链接受体’表层光脉散发的非协议性逸散辐射，存在高度关联性！还有这材料构成分析……不属于任何已知地球合金或陨石成分，内部有极微弱的、结构化的信息残留痕迹，处于深度休眠状态……这……这很可能也是一件‘星陨遗产’！而且是经过高度加工或改造的，或许是一个……一个个人化的信息接收器或共鸣器！”
林晓的心脏猛地一跳：“接收器？共鸣器？它……它能接收到石磊？”
“不一定是有意识的接收，”“源点”语速飞快地解释，“更可能是一种基于相同或相近‘本源’信息频率的被动共振。就像两个调音到相同频率的音叉，一个震动，另一个也会跟着微微震动。石磊体内有‘碎片’回归留下的‘本源’馈赠，这吊坠……可能也蕴含着类似性质的、但经过处理的‘信息基底’。当石磊体内的‘本源’相关活动增强时——比如刚才‘锚固’操作引起的剧烈扰动——它就会产生被动反应。”
“也就是说，这吊坠……是石磊现在状态的‘晴雨表’？甚至可能……是连接他的一根‘线’？”林晓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希望。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源点”推了推眼镜，语气却谨慎起来，“但非常微弱，而且不可控。更重要的是，这种被动共振，也可能被‘播种者协议’察觉到。协议可能将其视为‘链接受体’的另一个不稳定因素或‘污染源’。”
钟士季将吊坠递还给林晓，神情严肃：“林先生，这枚吊坠非常重要。它可能是一个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变量。我们需要对它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但这需要时间，而且存在风险。另一方面……你作为吊坠的长期佩戴者，可能已经与它建立了某种浅层的、生物性的联系。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你或许会成为关键的一环，尤其是在尝试与石磊残存意识建立更直接联系时。”
林晓紧紧攥住吊坠，冰冷的金属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热意。“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能帮他。”
行动计划在压抑中迅速铺开。
“山猫”带着两名精干手下和监护会提供的情报包，驾驶着经过伪装的越野车，消失在沙漠深处，目标是“教授”位于北非某废弃绿洲下的一个核心安全屋。
威廉姆斯和安曼抵达备用地点——一个位于沙漠边缘、依托废弃矿坑建造的隐蔽研究站，迅速接入了监护会共享的数据端口，开始与“源点”远程协作，争分夺秒地过滤、解析“教授”遗留的海量加密数据。全息投影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复杂的模型和关联图不断生成又破碎。
指挥车内，沃森、贾西姆副官、钟士季以及“守夜人”指挥官，开始推演各种可能的最终应对方案。从试图用大功率定向能武器干扰“协议执行体”，到计划在特定地点制造大规模信息噪声掩盖地球信号，再到最极端的使用战术核武器摧毁“链接受体”以断绝联系……每一个方案都漏洞百出，风险极高，且成功概率渺茫。讨论陷入僵局，唯一确定的是，必须等待“山猫”和威廉姆斯两边的数据结果。
林晓被暂时安置在医疗车附近的一个小帐篷里，名义上是休息，实际上是被保护性隔离。钟士季给了他一个简易的生物反馈传感器贴片，让他戴在手腕上，与吊坠一起，尝试记录任何异常反应。
时间在寂静与焦灼中滑过数小时。沙漠从白日的酷热转入夜间的清寒。
林晓无法入睡。他盘腿坐在帐篷里，手里握着吊坠，闭上眼睛，摒弃杂念，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在掌心那一点冰凉上，试图去“感受”，去“呼唤”。这行为近乎徒劳，但他别无他法。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吊坠毫无反应。
但他没有放弃。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与石磊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争执、并肩作战的瞬间，以及石磊最后看他的眼神……他将所有情感，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所有迫切的呼唤，都倾注在那一点意念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的精神因过度集中而开始涣散时——
掌心的吊坠，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物理震动，更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或者一道细微的光，直接在他意识深处闪过。
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的传感器贴片，记录到他的脑波出现了短暂而异常的波动，与吊坠被动记录到的、来自医疗车的某种逸散频率，产生了微弱的同步。
林晓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那不是错觉！
他再次集中精神，这次更加小心翼翼。他将吊坠轻轻贴在额头，闭目凝神。
黑暗的意识背景中，渐渐浮现出极其模糊、扭曲的“景象”。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些……感觉的碎片。
冰冷的、数据流动的河流……
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带着熟悉温度的光斑……
光斑周围，缠绕着无数冰冷的、试图将其吞噬或同化的锁链……
光斑本身，似乎在极其缓慢地、痛苦地……改变着形状，试图从锁链的缝隙中挤出来一点点……
而在这片冰冷与微光交织的混沌边缘，仿佛有一缕极其纤细、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正从遥远的地方渗入，轻轻触碰着那点光斑……
是石磊！那点光斑，一定是石磊残存的意识！那暖意……是自己吗？
林晓激动得浑身颤抖，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将更多温暖、坚定的意念，沿着那模糊的感觉通道，缓缓输送过去。他无法传递具体的话语，只能传递一种情绪，一种存在：我在。我在这里。抓住我。
那点微弱的光斑，似乎……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就在林晓沉浸在这微弱却真实的连接中时，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守夜人”指挥官站在外面，脸色异常严峻：“林先生，立刻到指挥车！出事了！”
林晓心中一惊，握紧吊坠冲了出去。
指挥车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主屏幕上，不再是星空图或数据流，而是一段经过增强处理的、来自深空的实时信号频谱图。一段极其规律、强度不断攀升的复杂脉冲信号，正持续传来。
“这是什么？”林晓急问。
“是‘协议执行体’发送的新指令，”“源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面前的屏幕数据滚得飞快，“不再是同步校验……这是……预格式化扫描指令！它在提前启动对‘链接受体’及其关联环境的基础信息扫描和清理准备！就像……就像杀毒软件在删除文件前，先快速浏览一遍目录！”
“石磊会怎么样？”林晓感到一阵窒息。
“目标躯壳状态急剧变化！”医疗车内的监控员声音传来，“生命体征再次不稳定！体表光脉闪烁模式改变，呈现攻击性探测特征！‘意识锚固器’缓冲层受到持续冲击，稳定度正在下降！”
屏幕切换，可以看到医疗车内，石磊躯壳上的光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明灭，光芒变得刺眼，仿佛在被动地进行着某种高速的“自检”和“数据提取”。他的身体再次出现轻微痉挛。
“扫描指令会持续增强，直到执行体抵达并启动深度格式化，”钟士季沉声道，“我们的时间，可能比四十小时更少。而且，这种扫描可能会更早地触发协议的清理机制，石磊残存的意识……”
他话未说完，林晓突然感到掌心吊坠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般的高热！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那片模糊的“景象”瞬间被狂暴的、冰冷的数据洪流冲垮！那点微弱的光斑，在洪流中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淹没！
“不——！”林晓失声喊道，下意识地朝着医疗车方向冲去。
沃森和“守夜人”指挥官同时拦住了他。
“林晓！冷静！”沃森低吼。
“吊坠……石磊……”林晓语无伦次，眼中布满血丝。
钟士季快步上前，看了一眼林晓手中微微发红、纹路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一些的吊坠，又看了看屏幕上石磊躯壳狂暴的光脉和急剧恶化的数据，眼中闪过决断。
“扫描指令刺激了‘链接受体’，也意外强烈激活了这枚吊坠的共鸣反应，”钟士季快速说道，“林先生，你现在感觉到的，可能是石磊意识正在承受的直接压力！这很危险，但……也可能是机会！一个在协议全面启动前，强行建立更稳定联系的机会！但你需要引导，需要保护，否则你的意识也可能被卷进去！”
他转向“守夜人”指挥官：“准备第二台‘意识锚固器’，不，改造它！调整为双向弱场稳定桥模式！以林晓为媒介，以吊坠为共鸣焦点，尝试在协议扫描的间隙，为石磊的意识开辟一个临时的、受保护的‘避风港’！哪怕只能维持几秒钟！”
“风险呢？”指挥官问。
“极高。林晓的意识可能受损。可能加速协议对石磊意识的清理。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钟士季直言不讳，“但被动等待，石磊的意识在扫描完成前就会消散。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主动干预其意识层面的方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晓身上。
林晓擦去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做。告诉我怎么做。”
就在他们准备紧急方案时，威廉姆斯那边传来了新的通讯，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们……我们可能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在‘教授’的数据里，有一段关于‘利用星图频率反向渗入并改写低级自动化协议’的疯狂构想！虽然他的方法是错的，但方向……方向可能有用！我们需要更多时间验证！”
时间！时间！每一秒都在燃烧。
一边是石磊意识在扫描洪流中濒临熄灭，急需干预。另一边是逆转方案可能出现了一丝曙光，却需要更多时间。
林晓握紧发烫的吊坠，看向医疗车的方向。石磊，撑住，等我。
而遥远的深空，那冰冷执行体发送的扫描脉冲，正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