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远安心在食肆养伤。这日他携女帝漫步在阴山脚下,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不禁感慨:
“终于能暂时放下朝堂琐事,与你共赏这天地风光,这种感觉真好。”
女帝轻轻握紧他的手:
“功力失了便失了,有我在,无人能欺你分毫。回长安后好生执掌秦国,那些江湖纷争,交给锦衣卫便是。”
“嗯。”
二人并肩而行,林远忽然放声大笑。女帝侧首望他:
“怎么突然这样高兴?”
“沁儿,你可记得我曾说过,我初来此世时体内便有天授真气?”
林远目光灼灼,
“多阔霍也曾言,天道为制衡袁天罡的霸道,方降下我这。正因如此,我才步步受制,深陷这漩涡之中,沦为李淳风与袁天罡争斗的棋子。”
“你莫非是要?”
女帝似有所悟。
“不错!”
林远迎风而立,
“既不愿做天道傀儡,这真气散了反倒干净!大不了重头修炼。袁天罡的目的既已达到,那。”
他仰首望天,感受着体内微妙变化——金丹虽损未碎,更奇异的是,长生不死药的药力竟在金丹受损时彻底融入了四肢百骸,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道也好,霸道也罢。”
林远挽起女帝的手,踏着满地碎金向前走去,
“我林远,要走属于自己的王道!”
…
莹勾正低头拨弄算盘,碰撞声清脆作响。林远走到柜台前,郑重行礼:
“多谢莹勾尸祖。”
“谢额做啥?”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算账。
“若非尸祖当日提醒李星云,在下恐怕已被失控的真气震断筋脉。”
“不过功力尽失罢了。”
她终于抬眼,
“你有长生药护体,又死不了。”
“终归要谢过。”
林远微笑,
“此去上京迎娶质舞后便回长安,尸祖保重。”
“常回来坐坐。”
莹勾指尖停在一颗算珠上,
“虽说你现在弱得很,额还是中意你。”
林远讪笑时,降臣拎着包袱从后院转出:
“我可是也得跟着你呢~”
“为什么?”
“忘了?”
她戳戳自己心口,
“这儿还住着你的灵胤。虽说融了鬼魂,终究带着你的灵魂之火。离得太远,我怕是也要受到影响的。”
食肆外已列好仪仗。钟小葵单膝跪地,声音微涩:
“殿下,车驾齐备。是否即刻启程?”
“出发。”
望着渐远的车队,莹勾轻叹:
“怎就闹到这步田地,袁天罡当真可怕。”
“凡事自有定数。”
侯卿忽然掷出三枚铜钱。铜钱在柜台旋转良久,显出的卦象让他眼中泛起异彩:
“林远,原来你也得了解脱,所谓天道庇佑,尽是枷锁。”
远去的马车里,林远正将一枚枯败的鸢尾花掷出窗外。花瓣在风中散作星火,仿佛某个困局正随之焚尽。
…
迎亲车队在漫天霞光中驶入上京。耶律尧光身着明黄龙袍立于宫门前,见林远下车立即上前:
“老师!”
“既登帝位,不必再行此礼。”
林远扶住欲拜的学生,四周契丹大臣纷纷躬身:“参见秦王。”
“如此阵仗。”
林远环视仪仗,
“尧光,你做得很好,也有了天子威仪了。”
“学生盼这天许久了。”
耶律尧光引众人走向御花园,
“妹妹终得归宿,请老师与学生共饮。”
琉璃亭内,年轻皇帝向女帝与蚩梦郑重行礼:
“见过二位师母。”
“陛下万金之躯,不必多礼。”
“师母此言差矣。”
耶律尧光执壶斟酒,
“您当年与父皇煮酒论英雄,尧光岂敢忘长幼之序。”
女帝颔首浅笑:
“耶律阿保机若见你今日,必感欣慰。”
酒过三巡,耶律尧光面泛红晕,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躲在墙后,好奇的探出脑袋,林远侧过脑袋,
“尧光,这是你的儿子吗?”
耶律尧光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打了一个酒嗝,
“哦,这是学生的侄儿,兀欲,也叫耶律阮,快来,见过你林叔叔。”
林远瞪大眼睛,等等,为什么是叫他叔叔?
“叔叔好。”
耶律兀欲弯腰行礼,颇有故人风范,林远笑眯眯的摸着他的脑袋:
“好身子,以后也是要当将军的。”
“谢谢叔叔。”
林远哈哈大笑,直接将盘子中的一根羊腿扯下递到他手中,男孩眼光明亮起来,耶律尧光点头后接过羊腿,觉得不妥又对着林远行礼后才开心的跑开。
“耶律倍的儿子,是吧?”
“嗯,哥哥虽然想要弑杀母后,可哥哥也是被逼无奈,如今他去了中原,嫂嫂和侄儿总要有人照顾,这个孩子性格宽厚,有礼貌,才十岁就可以骑射,我很喜欢他,就留在身边吧,也算对父皇有个交代,至少我们没有落到骨肉相残的地步。”
耶律尧光端起酒杯,摇着头又放下:
“前日中原遣使,说东丹国出现妖物,请求派道士入境。”
“你担心是安插眼线的借口?”
“确有顾虑。”
他压低声音,
“但东丹边境确实怪事频发。学生已准其所请,不过。”
他的指尖轻叩杯沿,
“学生会派大贺枫与遥辇弟弟同行。”
林远凝视杯中涟漪:
“此次东丹之行,恐生变故。”
“老师知道内情?”
“那妖物与当地萨满渊源颇深,你需早作防备。”
…
三日的大婚,让林远身心俱疲,礼成后,耶律质舞终于算是成了他林远的王妃。
偏殿,面窗而立的述里朵背对着林远。
“尧光终登帝位。”
她背影僵直,
“却对你过分尊崇。”
“不必忧心,我已功力尽失。”
述里朵猛然转身,审视他坦然的神色:
“看来你我皆有所失。”
“你失权柄,我脱枷锁。”
林远来到她身侧,述里朵冷笑:
“我不会领情的。”
“不必领情。但若你真的关押地牢,我无颜见耶律兄。”
“我的时代,确实过去了。”
她指尖划过窗边,
“但我会看着契丹强盛,终有一日,草原会战胜中原。”
“我会阻止那天到来。”
林远转身时玉佩轻响,
“若有缘,再见。”
宫灯将两道身影投在雪地上,一道走向黎明,一道没入长夜。
送走林远后,耶律尧光在深宫庭院中缓缓踱步,目光掠过望远镜、纺纱机与那把工艺精美的火绳枪,指尖轻抚过冰凉枪管:
“老师用心良苦啊。”
…
长安街头人声鼎沸。
“又能和契丹通商了!”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
百姓的议论声漫过朱墙。
王府花园里,蚩梦扯着耶律质舞的婚衣嘟嘴:
“小锅锅偏心!明明该我先成亲的!”
“让你做姐姐还不满意?”
“那我何时能穿嫁衣嘛!”
少女跺脚时银饰叮当,
“我也要凤冠霞帔!”
林远揉着太阳穴:
“一定补办!先去御膳房点你爱吃的。”
“这还差不多~”
蚩梦终于蹦蹦跳跳的离去,耶律质舞脸上挂着笑容,林远摸着她的脑袋:
“你先去找蚩梦玩。”
“嗯嗯,听夫君的。”
屏退其他人后,周胜四人入内行礼,林远示意他们坐在石凳上:
“漠北之功,当属四位最着。”
他先看向何醉竹:
“护卫王妃、探查军情,该赏。”
“臣愿回代州任职。”
“你再考虑些时日,你的赏赐,你自己定。”
林远目光转向陆柄,
“戎,嘉,雅三地锦衣卫交由你节制,另赐黄金百两。”
“臣领旨。”
周胜抱拳道:
“末将请调军营,愿为先锋!”
“你要入军中效力?”
“是,此次行动,臣以为,兵强马壮实乃重中之重,臣愿做王将军麾下兵卒,为秦国立下战功。”
“准。”
最后众人看向郭子豪。他踌躇半晌低声道:
“臣,想求段姻缘。”
“两情相悦之事,孤至多予你机缘。”
“臣,心仪降臣尸祖。”
石亭骤然寂静。周胜倒吸凉气,何醉竹蹙眉,陆柄微微摇头。
林远凝视他许久:
“若你执意,降臣尸祖真与你相爱之日,便卸去锦衣卫之职。”
郭子豪急忙跪地,他心里也清楚,锦衣卫可是只属于秦王的眼线,而降臣尸祖身份特殊,自己还是唐突了。
“不过,很有意思,你真成了,便任襄州刺史。”
“臣,拜谢恩德。”
待四人退去,林远撇了撇嘴,
“连降臣那个女人都敢喜欢,郭子豪,你还真有胆量。”
…
幻音坊练武场上,林远缓缓起手。他的动作如云卷云舒,看似迟缓却暗合某种韵律。衣袖拂过空气时,竟带起细微的涡流。
“你这拳慢得像老翁晨练。”
降臣斜坐栏杆,红纱在风中轻扬。林远收势吐息:
“重修根基,自然要摒弃过去。”
“等他们去东丹国取回妖丹,你自可恢复功力,何必从头再来?一步步再次修炼,耗费心神。”
“放的下,才能拿的起,不是吗尸祖?”
降臣嫣然一笑,这话说的有意思,只是,达到那种境界,又瞬间失去还有这样的心态,真不容易。
“李淳风信天命,袁天罡行霸道。”
林远双掌虚划圆弧,
“我若不能走出自己的道,终其一生都是棋子。”
他忽然屈指成勾,
“尸祖可愿试招?可不能使用真气。”
“有趣。”
降臣翩然跃下,掌风凌厉直取中门。却见林远双臂如封似闭,轻巧夹住她的手腕。身形微转间,她整股力道竟被引向空处,踉跄半步才稳住。
“方才。”
她盯着自己手掌,
“如同击在流云之上,你这功夫,还真有点说法。”
“此谓太极。”
林远收势而立,
“我虽然领悟太极真意,可是缺少一门吐纳灵气的功法,尸祖博览天下武学,可否助我创一门新功?”
“你要阴阳平衡,可《九幽玄天神功》虽妙,仍不及你那两门至阳功法。”
她指尖凝出霜花,
“我可将所知阴属性功法尽数相传,但能否融会贯通,全看你自己了。”
“全凭造化。”
此后数月,林远观日出月落,察水火相生,甚至静听众人呼吸韵律。
某夜暴雨倾盆,他独立院中任雨水浸透衣袍,忽然并指如剑刺向雨幕——
“阴阳轮转,刚柔互济。”
水滴在指尖三寸外凝成漩涡,竟将漫天雨丝织成黑白分明的太极图。降臣倚在廊下轻笑:
“这小子,真要成了。”
林远凝视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成了?不,还差最后一步。”
他在雨中来回踱步,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袍。突然,他仰天大笑,如离弦之箭冲向寝殿,猛地推开房门。
“你去哪了?”
女帝见他浑身湿透,急忙取来干衣,
“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林远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
“沁儿,用全力击我丹田!”
“你疯了?”
“就是要疯!”
他放声大笑,
“不疯魔,不成道!”
女帝将手轻按在他腹部,感受到那颗残存着真气的金丹。她深吸一口气,真气汇聚掌心,猛然推出。
“噗——”
林远倒飞而出,重重摔在院中泥泞里。鲜血从嘴角涌出,他却笑得愈发癫狂。
金丹彻底被毁,真气全部流失,这纯阳之体,慢慢也会恢复正常,到时候,他就可以修炼阴属性的功法了,妙哉,妙哉。
…
翌日清晨,女帝望着在庭院中手舞足蹈的林远,忧心忡忡:
“他当真疯了?”
“或许是承受不住功力尽失的打击。”
暗处的身影低语,
“属下会誓死守护殿下。”
“看好他。”
女帝轻抚窗棂,
“一定要看好他。”
正午时分,林远的身影悄然消失在长安街巷。
“他,还是走了,去了哪里?”
“他往渝州方向去了。”
妙成天回禀,
“钟大人会护着他。”
女帝遥望南方:
“由他去吧,也许真的可以,找回什么。”
通州城街市熙攘,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蜷缩在客栈门外。散乱的发丝沾满泥泞,他却对着往来行人痴痴发笑。
“滚开!讨饭的别挡道!”
店小二揪住他衣领推搡。林远也不反抗,踉跄着走向长街,软绵绵的脚步,像是喝醉般。
“走——走——入江湖,事无休,”
他忽然放声高歌,
“火灵芝,搅风云,万事,不绝!”
路人纷纷掩鼻避让,孩童被那癫狂笑声吓得躲进母亲怀中。
…
邢州城,一名女子带着包裹和一个男孩趁着夜色未深,坐上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
渝州城郭依旧,林远在城门外扔掉拄了一路的树枝,笑呵呵地走向十里外的荒地。当年饿殍遍野的惨状早已被黄土掩盖,只有零星白骨从浅土中探出。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跪倒在地,十指插入泥土。鲜血混着黄土从指缝间渗出,一个个深坑渐渐成形。每具骸骨都被他小心托起,安放进大地深处。
“林某虽非此世之人。”
他对着新垒的坟茔郑重叩首,
“但这副皮囊,或许曾与诸位血脉相连。今日埋骨,权尽孝道。”
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棵在荒原上生根的枯树。埋葬完最后一块白骨,林远蹒跚走回渝州城。十五年光阴倒卷而来——当年便是从此地踏入江湖,青城山的凉亭、黑白无常的狞笑、陆佑劫临终的托付,历历在目。
“驾!让开!”
青年纵马掠过身侧,衣袂染血。此人剑眉星目,虽一身粗布衣裳,身上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英气。
手拿一把长刀,回身一甩刺入身后的一名骑兵胸膛。
“奶奶的,一路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放箭!”
被一箭射下马来,后方追兵卷起烟尘,为首者挥鞭抽向林远:
“哪来的乞丐!”
林远跌坐在地,痴笑着拍打尘土。
“头儿,是个疯汉。”
“疯子?”
首领捏起他下巴端详,
“带走!路上让他伺候我们,回江都再处置。”
那青年被夺去包袱,铁链锁住双足:
“同为吴国臣子,为何赶尽杀绝?”
“我们的功劳,也是你能抢的?放心,你肯定不会活着回江都。”
深夜荒野,林远蹲在篝火前搅动陶罐。沸水中野草翻滚,映出青年绝望的面容。
“你们敢杀我,我是徐大人的养子!”
“徐大人?哼,那又如何?吴国,可不是他徐温的。”
铁链铮铮作响,林远舀起半碗菜羹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