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门合拢的沉重撞击声,就像是某种古老生物临终前最后一声叹息。
那声音先是一记闷雷般的轰鸣,随即在狭窄的通道内反复震荡、碎裂,每一次回弹都变得更加尖锐而怪异,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金属碎片在黑暗中相互刮擦。声音最终被浓稠如实质的黑暗和死寂彻底吞没,不留一丝余韵。最后一线来自外界的天光被无情掐灭在厚重的合金门缝中,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微泄气声,仿佛连最后一口鲜活空气也被隔绝在外。
世界,沉入了纯粹的墨色。
只有几簇微弱的人造光源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如同溺毙前最后的呼吸。光线所及之处,浮尘如同拥有了生命,在光束中缓慢旋转、升腾。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格蕾雅副院长的周身开始散发出柔和的、自带冷调质感的银白色光晕。那不是照明设备发出的光,而更像是从她肌肤深处、从她所穿那件特殊材质的长袍纤维中自然渗透出来的微光。
光晕稳定而静谧,像一盏移动的古老提灯,既照亮着前方数米的范围,又有着净化场的作用。被这银光笼罩的范围内,浮尘开始沉降,地面厚厚的积尘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锈蚀的管道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仿佛有无数只干枯的手爪要从地面伸出。她的面容在自发光晕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几乎不见血色,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反射着两点寒星。
范德尔教授左臂的机械义肢开始低鸣运转,关节处暗蓝色的能量回路脉动着。义肢附带的多功能探照灯也“嗡”的一声激活,射出一道粗大、凝聚、穿透力极强的光柱,迫不及待地切入黑暗。
光柱急切地左右扫视,如同盲人骤然恢复视力后贪婪地打量世界。它掠过两侧斑驳的、曾经可能刷着某种防腐蚀涂层但现在只剩下大片剥落和深褐色锈迹的墙壁,扫过头顶那些盘踞纠缠如巨蟒冬眠的废弃管线和能量导管。光柱里,被惊动的尘埃疯狂舞动,形成一团团有生命的雾霭,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空气沉重得如同被冰冷的地下水浸透,又像一床厚重的、浸满陈年灰尘的棉被,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尽管每个人战术服领口处的微型净化器都在无声工作,过滤着头脸周围的有毒物质和颗粒,外围还有格蕾雅副所长的银光净化场在起作用。但每一次呼吸,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直冲鼻腔深处、顽固地粘附在喉咙后壁的混合气味——浓烈的金属锈蚀味,像是千万片铁屑同时在口中融化;陈年积尘的土腥味,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刺鼻的化学药剂残留,像是某种失败的消毒液与有机溶剂腐败后的结合体。这气味仿佛有重量,有质感,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一小撮冰冷的细沙,引发喉咙深处阵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
“咳……咳咳……他娘的,这鬼地方是给死人待的坟墓吧?活人哪待得了这地方……”拉格夫瓮声瓮气地抱怨道,声音在头盔内置通讯器里带着一点电子杂音。他的身躯在原本设计标准就显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格外臃肿笨拙,不得不微微侧着肩膀前进。每踏出一步,那覆盖着至少半指厚灰尘的地面就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激起一团团呛人的灰雾,将他膝盖以下完全笼罩。他肩头扛着的重型冲击锤斧,那狰狞的斧背和动力锤头不时刮蹭到从天花板低垂下来的粗大冷凝管或断裂的线缆桥架,发出“嘎吱——哐当”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都让人心头一紧。
“暂时闭上你的嘴吧,拉格。”兰德斯的声音透过战术头盔传来,有些失真,带着金属的冷硬感。
他始终保持在队伍侧翼靠前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保持着标准的战术移动姿态。手中那把在帆板上新制作的脉冲步枪稳稳平举,枪身上幽蓝色的瞄准辅助光束如同一只警惕的额外眼睛,在通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由设备和杂物堆积而成的阴影里反复扫过,偶尔会映亮一两块残破的标识牌或一个黑洞洞的通风口。
“节省体力,集中精神。这里的平静……本身就是某种警报。”他补充道,声音压得很低,“除了通常的积灰以外,都太干净了,没有活动痕迹,连常见的虫豸或地下真菌都没有,这显然不正常。”
希尔雷格教授静默地走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几乎就在格蕾雅银芒光晕的边缘。
他没有佩戴强光照明设备,甚至没有打开头盔上的夜视仪。他那双独特的银灰色眼眸在昏暗中自身就闪烁着微弱的、非反射性的冷光,如同两颗打磨过的水银珠。他微微阖着眼睑,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触摸”。无形的精神触须,细腻而敏感,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黑暗中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这些触须并非实体,却能够捕捉空间中残留的、微弱的情绪波动,感知生物电的痕迹,甚至探查可能存在的意识活动。他像一台精密的精神雷达,扫描着任何一丝异常的精神“回波”。
莱因哈特教授的身影则几乎完全溶解在格蕾雅银芒光晕与通道的黑暗交界那片模糊地带。他穿着特制的、表面有吸光涂层的深灰色潜行服,动作轻盈,脚步落在灰尘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当他从一片阴影无声地滑向另一片阴影时,旁观者才能勉强察觉一丝轮廓的微妙流动——那是一种违背视觉常识的移动方式,如同潜伏在黑暗深渊中的猎豹,肌肉紧绷,蓄势待发,却将一切声息与形迹降至最低。
“这边!标识激活了!”范德尔教授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几乎要破音而出的兴奋,打破了维持许久的沉重步伐声和呼吸声。他机械臂上的探照灯光柱猛地一滞,随即牢牢锁定在侧前方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锈垢半掩的凹槽处。只见那里有几块嵌入墙体、边缘已经有些松动的长方形荧光板,正从内部渗出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时断时续的幽绿色光芒。那光芒勉强构成一个指向右方岔道的箭头形状,仿佛一个垂死者最后的手势。
范德尔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敏捷得与他“老教授”的身份不符。银灰色的机械义肢五指如同钢琴家演奏般在凹槽旁边一个同样布满污垢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滑动。指尖与金属触点接触,发出“咔哒咔哒、滋滋”的轻响,偶尔伴随着细微的电火花。
随着他的操作,那幽绿色箭头的光芒似乎汲取了某种能量,肉眼可见地稳定了一丝,亮度也提高了少许。“跟着它!这是通往核心区的辅助通道!哈哈,十年了!十年了!那些老伙计们留下的‘面包屑’,居然还能用!”他激动地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众人宣告,声音在通道里引起短暂的回响,“很好……很好!路标还在,系统还保留有最基本的响应……我们有希望!”
队伍跟随那微弱的绿芒,折入右方的岔道。这条通道更为幽深、曲折,坡度开始微微向下,如同正在深入巨兽温暖而危险的肠道。环境也变得更加压抑。
头顶、两侧的通道壁上,粗大的能量导管、循环冷却管道和早已停转的通风管,如同史前巨蟒般疯狂地缠绕、盘踞、交错。它们大多覆盖着厚厚的、层层叠叠的红褐色锈层,有些地方锈蚀得极其严重,金属本体已经脆化,形成瘤状或鳞片状的突起。不少管道已经破损断裂,参差不齐的断口处垂落下来,在探照灯光下如同怪兽口中森然的獠牙。一些管道表面还能看到模糊的彩色编码环带和流向箭头,但色彩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难以辨认的污痕。
地面覆盖的灰尘更厚了,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发出更加沉闷的“噗噗”声,激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空气里的死寂愈发浓重,仿佛有了粘性,包裹着每一个人。只有他们自己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装备摩擦声、以及范德尔调试机械臂内部程序或扫描环境时发出的细微电子蜂鸣声,在这空旷的、吸收一切声音的金属洞穴里回荡。这些本应带来安全感的声音,此刻反而像榔头一样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将这绝对的死寂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
“嘿!看那儿!伙计们!”拉格夫粗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没有抱怨,而是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粗粝兴奋感。他用拆下来临时充当探路棍的轻型磁轨炮炮管,指了指前方一处通道转角上方的天花板凹槽。那里赫然架设着一台自动安防机枪,多管旋转枪口黑洞洞地斜指下方必经之路,枪身下方的传感器阵列虽然蒙尘,但轮廓依然狰狞。
然而,无论是枪身、基座还是连接线缆,都被厚厚的尘堆和板结的锈迹完全覆盖,能量指示灯区域一片灰暗,毫无生命迹象。“吓唬人的铁疙瘩!都锈成他妈的一坨渣了!”拉格夫嗤笑道,甚至还用炮管远远地捅了捅那机枪的基座,簌簌落下更多锈片和灰尘。
“能源枯竭,备用电源也耗尽,核心元件长期处于非维护状态,早已老化失效,”范德尔教授用机械臂上的扫描器快速扫过,冷静地分析道,但他目光并未离开那台机枪,“从腐蚀程度看,至少七八年没有能量通过了。大部分依赖主能源网络的主动防御系统,应该都差不多是这种‘脑死亡’状态。”
“别掉以轻心。”希尔雷格教授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投入静水。他没有看那台显眼的机枪,而是将目光投向更近处、更容易被忽视的地面。他微微抬手,指向一处——那里嵌着一块边缘微微翘起、与周围地板略有错位的方形金属板,而在旁边墙壁上,有几个排列规则的、极其隐蔽的细小喷射孔,也被灰尘堵塞。“爆震机关。独立压缩气体储罐驱动,物理触发。储罐可能早已泄漏,触发机构也许锈死,但……无法保证所有同类型装置都完全失效。”他的精神触须在那片区域轻轻拂过,反馈回一种冰冷的、带有淡淡恶意残留的金属质感。
“还有这个。”莱因哈特教授的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从众人身边的阴影中渗出,带着地穴般的寒意。他本人依然没有完全显形,只是他所在的那片阴影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并且向前延伸,笼罩了前方通道两侧墙壁上几排排列规则、如同铆钉般凸起的金属触点。那些触点原本应该可以激发出致命的交错能量网,但现在表面黯淡无光,覆盖着均匀的氧化层。“能量激网触点。无能量反应,已失效。”他的停顿短暂而有力,“但,仍需警惕,肯定还有未失效的。”警告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放心!看我的!对付这些老古董,老头子我在这种地方混的时候,你们有些还在穿开裆裤呢!”范德尔教授拍着胸脯保证,似乎想用高昂的情绪驱散一些压抑。
他的机械臂探照灯精确地扫过一处地面,光圈锁定在一块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微微凹陷的方形地板砖上。“看到没?就那块!下面是高灵敏度压力感应阵列,覆盖范围大概是两米乘三米。按照设计,一旦有超过设定重量的物体压上去——比如一个人——两边墙缝里就会瞬间喷出交叉的高温高能粒子流,温度足以在零点几秒内把标准装甲板熔穿!”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不管它现在坏没坏,能源还有没有,咱都绕着走好了!安全第一!”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用机械手指划过墙壁上那些模糊不清、需要仔细辨认的喷漆标记和房间编号,“A-7……对,这里以前是生物样本预处理室,小心可能有残留污染……c-2,中控副机房!快了,快到了!核心区就在前面一段距离!”
前进的道路并非完全坦途,虽然没有受到攻击,但一道道愈发厚重、阻断在眼前的合金密封门是实打实的障碍。
这些门如同一个个沉默的、被时间遗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的通道中。门体本身是深灰色的特种合金,但现在布满深褐色和暗红色的锈迹,以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划痕极其深邃,仿佛是什么巨大而锋利的东西留下的。每扇门上,都贴着早已泛黄、卷边、脆化的封条,上面用某种防褪色墨水印着猩红而刺眼的字迹:“伽马区第x号扇区”、“最高机密——永久封存”、“未经行省级别以上学术委员会权限许可,严禁开启,违者严惩”。猩红的印章覆盖其上,如同干涸的血迹。每一次面对这样的门,都像在进行一场与过往幽灵对话的、充满禁忌感的古老仪式。
格蕾雅总是第一个走上前。她站在巨门下,身影显得格外纤细,但背脊挺直。神色是惯常的凝重,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敬畏?是决绝?还是深藏的恐惧?无人能看清。
她总是先掏出那个巴掌大小、表面有细密电路纹路的便携式高权限解码器,屏幕激活时发出的幽蓝光芒,会将她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然后是一丝不苟的流程:脱下战术手套,将手掌按在门上某个几乎看不见的感应区;弯腰,让解码器的微型扫描头对准门上隐蔽的虹膜识别镜;解码器发出特定频率的、几乎听不见但能让皮肤感到微微刺麻的能量脉冲,射向门内嵌的接收点。
最后,她总会以近乎虔诚的郑重,从贴身内袋取出那枚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却又异常坚硬、表面刻满奇异螺旋纹路和无法解读符文的物理钥匙。她会仔细拂去那难以辨别的锁孔周围的灰尘,然后将钥匙缓缓插入,用力旋转。钥匙与锁芯内部机关咬合时,会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齿轮在泥泞中艰难转动的“咔哒……咯啦……”声。
显然已严重老化的门禁设备反应颇为迟钝。门内会传来“滋……嗡……滋……”之类能量流不畅、机械运转卡顿的杂音,有时还会伴随短促的火花爆裂声和淡淡的焦糊味。每一次,众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这脆弱的联系彻底中断。
不过,得益于格蕾雅的最高等级权限和范德尔偶尔的临时接线辅助,大门终究还是完成了开启流程,没有出现需要暴力破解或复杂修复的步骤。
“权限验证……通过!”电子提示音嘶哑断续。
“生物抑制剂残留锁……解除!”(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如同气体释放的“嘶嘶”声)
“备用能源回路……强行激活!”(门框边缘有微弱的、时明时灭的红色光线亮起)
“主液压栓……解锁!”(最响亮的一声“咔嚓”巨响)
每一次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后,是更加刺耳、仿佛锈死的巨兽在呻吟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沉重的、一顿一顿的液压启动声。巨门极不情愿地、颤抖着向内,一层一层地开启,每一次移动都抖落簌簌的锈尘和碎屑,如同巨人剥落死亡的皮肤。
这个过程漫长而压抑,门后涌出的空气总是更加冰冷、干燥,带着陈腐的金属味。每一次等待,都加深着众人心中对这“密室”重要性与危险性的疑惑。拉格夫会不耐烦地跺脚,将脚下的灰尘踩得四处飞扬;兰德斯的脉冲步枪枪口会微微调整角度,幽蓝瞄准线仔细扫描门后那片未被照亮的黑暗空间,扫描生命体征、能量反应和运动轨迹;希尔雷格教授则闭目凝神,无形的精神蛛网率先探入门后,感知是否有潜伏的恶意或异常的精神残留;莱因哈特教授的阴影则会在门开启的瞬间,如同液体般渗入门缝边缘,进行最快速的战术侦察;艾尔维斯教授的“艺术视角”有时也会介入,但旁人就不清楚他会反馈些什么东西了。
通道后方也并非一成不变、令人麻木的重复。他们快速穿行过几个连接不同区域的、巨大的废弃空间,那些景象如同地狱画卷的碎片,在探照灯光下一掠而过,却在视网膜和脑海里留下深刻的烙印。
一个篮球场大小、深达数米的、完全干涸的蓄水池。龟裂的水泥池底布满深褐色、近乎黑色的污渍,那颜色和质感让人极易联想到干涸板结的大片血迹。几簇干枯扭曲的黑色水藻或是类似水藻的异物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从裂缝中伸向再无水滴的天空,散发着浓重刺鼻的霉烂与腐败气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甜腥。
一个空旷得令人心悸、足以容纳大型载具的类似后勤库房的空间。数十排巨大的金属货架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倒、踩踏过的巨人骸骨,锈蚀、扭曲、相互倾轧地瘫倒在地,形成一片庞大的金属坟场。地面散落着朽烂成碎片的木箱、无法辨认原本用途的塑料、金属或疑似高分子材料碎片,以及一些玻璃渣。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正如范德尔教授一边快速通过一边低声念叨的:“连最顽强的老鼠钻进来,都得活活饿死……干净得不正常。”
然后是一个堆满废弃机械和杂物的维修间,景象更为骇人。巨大的、原本用于重型设备维护的机械臂,被某种力量扭曲成怪异的角度,仿佛在痛苦地痉挛。厚重的金属框架和工具台如同被巨力揉捏过的纸张,呈现出违反材料学规律的弯折。散落的扳手、切割器、能量焊枪头和各种型号的零件堆积如山,所有的一切,无论大小,都覆盖着厚厚的、仿佛已经与本体生长在一起、永远不会脱落的红褐色铁锈。浓烈的金属锈蚀味在这里达到顶峰,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气味,浓郁得仿佛能尝到铁锈的腥甜味。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个显然经历过暴力破坏和激烈冲突的实验室。厚重的、足以抵御小型爆炸的防爆门不是被正常开启,而是向内凹陷,呈现出一个巨大的、边缘撕裂的凹坑,门轴完全扭曲变形。实验室内部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洗礼:实验台焦黑碳化,似乎经历过高温灼烧;满地都是粉碎的玻璃器皿,碎片反射着探照灯幽冷的光,如同铺了一地冰冷的钻石;粗大的数据线缆和供应管道被硬生生扯断,断口参差不齐,像被撕断的肠子一样无力地垂落、缠绕。最触目惊心的是墙壁上——那里留着几道巨大的、深深的、边缘粗糙的爪痕,绝非人类或寻常工具所能留下,爪痕深入混凝土墙体,甚至露出了后面的金属加强筋。旁边还有一片明显的、边缘呈熔融琉璃状的能量武器灼烧焦痕,焦痕中心发黑,周围辐射出蛛网般的裂纹。
“这里……”希尔雷格教授在门口骤然停住脚步,不再前进。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死死凝视着实验室内的那片狼藉,尤其是墙壁上的爪痕和焦痕,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残留着……非常强烈的痛苦……绝望……以及一种……纯粹的、原始的狂暴……非常古仆……非常……深刻……”他闭目片刻,似乎在努力分辨和抵抗那跨越漫长时光依旧残留的、模糊而充满恶意的精神印记。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混乱……扭曲……充满了憎恨……难以解析。小心,不要长时间注视那些痕迹。”
艾尔维斯教授则仅仅是快速瞄了一眼实验室内部,就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摇了摇头,似乎连多观察一秒的兴趣都欠奉,仿佛那对他而言只是无意义的垃圾堆。
格蕾雅副院长的反应最为微妙。她只是在那实验室门口停顿了不到一秒,沉默地、快速地看了一眼内部的景象,尤其是那爪痕,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剧烈闪烁了一下,但旋即熄灭,恢复成更深的冰冷与漠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催促别人,只是用她那平直无波的语调说:“这里已经没有可以回收的数据或可用的物资了,加速通过。我们的目标在前方,不要被过去的残影分散注意力。”她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仿佛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景象早已麻木,又或者,她心中那个必须达成的目标,其重量已经压倒了一切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
终于,在范德尔教授根据鲜少的探测反馈数据和时不时激活的路径标识,带领队伍迂回穿行,避开多处结构不稳区域和潜在陷阱,一路上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遭到任何形式的活物袭击或尚在运作的防御系统激活。
这种“顺利”,在兰德斯看来,反而透着一股更加浓郁的不祥气息。
他们来到了通道尽头,最后一道门前。
这道门,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道都要厚重、高大。门体呈现出一种沉黯的铅灰色,表面不再是片状锈蚀,而是一种如同火山岩般凹凸不平的、深沉的氧化层,颜色接近黑褐。门上没有任何封条,只有一个巨大的、同样被锈蚀覆盖的圆形徽记浮雕,依稀能看出是某种缠绕的荆棘环绕着一只眼睛的图案。门周围的墙体结构也更为粗壮,嵌入着更多粗大的线缆和管道接口,但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就是这里了……”范德尔教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激动、紧张、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的颤抖。他仰头看着这扇巨门,机械臂的探照灯光柱缓缓扫过其宏伟而压抑的表面,“主试验场……中央控制区及主要实验腔体的……最后大门。”他吞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哪怕一路走来意外地顺利……但这扇门后面……就是一切的核心了。”
格蕾雅副院长的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然后,她迈步上前,如同走向祭坛的祭司,开始重复那套已经进行过数次的、繁琐而郑重的解锁仪式。掌纹按压、虹膜扫描、能量脉冲、物理钥匙插入那隐藏在徽记瞳孔位置的锁孔。
这一次,流程似乎格外漫长。门内传来的机械运转声开始夹杂着更多沉闷的撞击和仿佛齿轮脱扣又复位的“哐当”声。能量回路的嗡鸣声也更大,门框周围甚至闪烁起不稳定的、跳跃的电弧,照亮了众人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备用能源超载运行……警告……”
“……物理锁栓解除障碍……尝试重置……”
“……最终权限确认……”
提示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让心跳漏拍。
终于——
“主密闭门禁……解除。”
没有激昂的宣告,只有一声平静的、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的电子音。
紧接着,是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悠长、都更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与液压启动的混合巨响。巨门,这最后的守护者,开始缓缓向内滑开,门体与地面、与门框摩擦,发出“轰隆隆——吱嘎——”的呻吟,抖落的不是锈尘,而是大片的、硬壳状的氧化碎块。
门缝开启的瞬间,一股与通道内截然不同的空气率先扑面而来。它更加冰冷,冰冷到刺骨,仿佛来自深渊的呼吸;更加干燥,干燥到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鼻腔粘膜在轻微刺痛;这股空气似乎被某种力量抽干了所有生机、所有水汽、所有常见的微观生命,只留下绝对的“空”与“寂”。而且,它带着一种奇特的、空旷的回响质感,仿佛门后是一个极其巨大、极其空旷的空间,声音能在其中传播很远。
门,越开越大。
范德尔的探照灯和格蕾雅的银芒,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几分迟疑地刺入那片黑暗。
门后的景象,如同沉睡万古的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逐渐展现在众人眼前。
那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空间。
一个庞大到探照灯光柱一时都无法照到边际的、挑高至少数十米的巨大地下穹窿。地面是某种暗色的、光滑的金属材质,延伸向远方黑暗。空间中,隐约可见无数巨大的、如同史前生物骨架般的金属结构凌空架设、交错,那是支撑穹顶的梁架和各种大型设备的基座。更远处,在黑暗的深处,似乎有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阴影轮廓沉默矗立,如同山峦。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灯光勉强能及之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下沉式的圆形区域,边缘是厚重的防护栏,但已破损多处。圆形区域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的、表面布满各种接口和符文的金属平台,平台周围,连接着数十根粗大无比的、如同血管或神经束般的管道和线缆,有的连接着上方结构,有的深入地下。
整个空间,寂静无声,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而压抑的“存在感”。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冰封于此,等待着被唤醒,或被彻底埋葬。
格蕾雅站在门口,银白色的光晕似乎都被这巨大的空间稀释、吸纳。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中央那个平台,呼吸变得微不可察。
范德尔教授张着嘴,手中的探照灯光柱无意识地颤抖着,划过那些巨大的阴影。
拉格夫忘了抱怨,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冲击锤斧,指关节发白。
兰德斯迅速半跪在地,架起脉冲步枪,战术扫描全开,试图理解这个空间的规模与潜在威胁。
希尔雷格教授身体微微晃动,银眸中光芒急闪,仿佛瞬间接受了海量的、混乱的信息冲击,他闷哼一声,抬手扶住了额头。
莱因哈特教授的身影完全从阴影中浮现出来,就站在格蕾雅侧后方半步,他面具下的眼睛(如果他有露出眼睛的话)也必定死死锁定了那片中央区域。
艾尔维斯教授则第一次眼中现出了迷茫的神色,仿佛以他那多抽象的事物都能看透并解构的“艺术视角”也终于碰上了看不懂的东西了。
空气,连同这片空间中所有的事物和人物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那扇还在缓缓洞开的巨门,发出最后沉闷的“咔”一声轻响,彻底静止。
他们到了。
这被遗忘之地的,最终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