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苏文渊静静看着苏永昌,内心五味杂陈。
以往每次跟他提及婉娘,他都会大发雷霆,痛骂自己一顿。今日,竟然替婉娘…
苏永昌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爹是迂腐,是好面子,怕你被烟花之地迷了心窍,怕你娶了这样的女子,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毁了仕途,也毁了苏家名声…”
他喘了口气,巨大的后怕让他浑身发抖:“可爹更怕的,是你看不清人心险恶,被人利用,到头来人财两空,蹉跎一生!你若早让爹知道,她是这般…这般有风骨、有打算的女子,你们是存了这样过日子的心,爹…爹何至于一味强压硬阻,把你逼到这般田地!”
这番话语与之前的纯粹反对已有了微妙不同,重点从“绝对不行”转向了“你为何不让我了解真实情况”。
三婶紧紧握住丈夫冰凉颤抖的手,她能感受到丈夫内心防线的松动和巨大的悔意。她看向儿子,目光温柔而坚定:“渊儿,你爹说得对。死,是最傻的,也是最对不起所有人的法子。等你好了,能起身了,正大光明地去见婉娘姑娘,把事情说开。然后…”
她看了一眼丈夫,得到默许般的沉默后,继续道,“请她到家里来,不拘什么身份,就是吃顿便饭。让娘,也看看这个让我儿子惦念不忘、又差点因她而铸成大错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文渊彻底呆住了,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狂喜冲击着他虚弱的身体,他嘴唇哆嗦着,看看母亲,又看看虽然没有明确赞同、却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别过脸去抹泪的父亲,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几乎又要晕厥。
苏文萱又哭又笑,连忙扶住哥哥:“哥!你听见了吗?娘让你带婉娘姐姐回来!爹…爹也没说不行!”
林轩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封建家长制的坚冰,在生死考验和真挚情感面前,终于出现了裂痕。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有了沟通的可能。
他站起身:“行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等你能下床走动,后面的事情,我和你一起筹划。”
走到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对了,婉娘赎身,具体需要多少银子?”
苏文渊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脸上掠过一丝现实的窘迫和沉重,声音低了下去:“王妈妈起初不肯,后来见婉娘心意坚决,又年岁渐长,便开了价…要,要五千两。我…我这些年攒下的,加上婉娘自己偷偷攒的体己,凑在一起,也…也还差得远。”
林轩却似乎并不太意外,他点了点头。
抢在三婶前面开口:“五千两…确实不是小数。这样,你安心养病。赎身的事,等你好了,我们从长计议。我弩箭工坊的筹备正在关键,正缺可靠的人手打理文书账目、对接物料,乃至日后可能的销售记录。你若愿意,痊愈后可来帮忙。工钱嘛,可以预支一部分,剩下的,算你技术入股,或是从日后工坊盈利中分期抵扣。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人活着,就有希望。”
他没有大包大揽地说“让堂姐借你”,也没有让三叔三婶直接补给,而是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带有商业合作性质的解决方案,既给予了希望,又保全了苏文渊可能残存的自尊,更重要的,也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会再去做傻事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掀帘而出,将厢房内再次响起的、混杂着感激、希望与复杂情绪的声浪关在了身后。
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将廊柱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林轩刚带上厢房的门,便听见身后极轻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不止一个。
他回头,见苏半夏正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略显疲惫的侧脸上。而在她旁边,廊柱阴影与灯笼光晕的交界处,还站着另一个纤细的身影——苏文萱。
小姑娘显然在屋里已悄悄收拾过,但哭过的痕迹依旧明显,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她微微扬着脸,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着衣角,可她的眼神,却与这怯生生的姿态截然不同,里面像是燃着一小簇火苗,亮得惊人,直直地望向林轩。
“姐…姐夫。”她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颤,但吐字异常清晰,在寂静的廊下听得分明。
林轩停下脚步,转向她,目光平和:“有事?”
苏文萱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往前挪了小小一步,让自己更完全地站在光晕里。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双还红肿着的眼睛毫不闪避地看着林轩,一字一句地问道:
“姐夫,我…我能跟你学医吗?”
她顿了顿,似乎怕林轩没听清,又或是怕自己退缩,语速加快了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就像…就像你今天救我哥那样。我想学。我想知道,怎么能把人从…从那样的情况下拉回来。”
“学医,” 林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份量,“不是只看今日救人这般‘神奇’。更多的是枯燥的背诵,繁琐的辨识,日复一日的练习,以及面对许多无能为力时的挫败。很苦,也很磨人。”
“我不怕苦。” 苏文萱立刻回答,几乎没有犹豫,“再苦,能有眼睁睁看着亲人断气却什么也做不了苦吗?”
她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林轩继续道:“而且,这时代,女子行医,世所少见。即便学成,恐怕也会招来无数非议、质疑,甚至鄙夷。这条路,会比常人艰难十倍。”
苏文萱闻言,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她抬眼,目光清澈地望向苏半夏:“半夏堂姐姐也是女子,女子行商,也属实不易,但她还是做到了,而且比我爹和二叔做的更好!”
她又看向林轩,继续说道:“今日姐夫为救我哥,亲口…渡气,不也被许多人暗中指指点点,甚至可能被诋毁为‘妖术’、‘有伤风化’吗?”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可你救了人。活生生的人,比所有的指指点点都重要。我…我想学能救人的本事,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像半夏堂姐那样,别的,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