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艾合欢香试制成功的第三日,是个大晴天。
日头一大早就毒辣辣地挂在天上,晒得地面发烫。工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一声催着一声。
沈清徽起得比平日都早。她坐在堂屋窗前,面前摊着一张县城的地图——是周瑾前些日子照着记忆画的,虽不精细,但街巷分布、市集位置都标得清楚。
她用炭笔在西市、东街、南门这几个地方圈了圈。这些都是县城里人流最旺的所在,茶楼酒肆林立,三教九流混杂。
正看着,院门响了。
王婆子挎着个竹篮进来,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菜包子,还冒着热气。她一进门就嚷:“大家,今儿个可热闹了!”
沈清徽抬起头:“怎么说?”
“您猜怎么着?”王婆子把篮子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擦汗,“昨儿个咱们不是让李婶子她们在村里说道么?好家伙,今儿一早,就有邻村的人找上门来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先是王家庄的王大娘,说是听她嫁到咱们村的表妹说的,问咱们那宫廷古方的香还有没有。接着是李村的李老汉,带着他孙子来的,说孙子夜里总哭闹,睡不安稳,想讨两块试试。还有张村的张寡妇……”
沈清徽听着,唇角微微弯了弯:“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都是听说了咱们这香能安神助眠,又是宫里传下来的方子,想弄点试试!”王婆子眼睛发亮,“老婆子我都给打发走了,说香还没正式卖呢,等过几日铺子开了,请他们来捧场。”
她说着,又压低声音:“您是没瞧见,那些人听说这香要十五文一块,眼睛都不带眨的!都说‘能安神就值这个价’!”
沈清徽点点头,神色却不见多少喜色。她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那几个圈:“村里传开了是好事,可县城那边才是大头。”
王婆子凑过来看地图,眉头也皱起来:“大家是担心……刘记那边?”
“嗯。”沈清徽放下炭笔,“咱们的故事传得越广,他们越急。急了,就会想法子应对。这几日,刘记有什么动静?”
王婆子想了想:“老钱头昨儿捎信说,刘记铺子里那些仿冒香,价格降到三文五了。还挂了个新牌子,写着‘祖传秘方,驱蚊安神’,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
“动作倒快。”沈清徽轻笑一声,“看来,咱们也得加把火了。”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诗册。册子是她从前在宫里时抄的,里头多是些闲适淡泊的田园诗,也有几首宫词。
她翻到某一页,指着上头两句:“王婆婆,你认字不多,但这几句,我想法子教你念熟了。”
王婆子凑过去看,纸上写着:“艾叶清香能辟秽,柏子温润可安神。”
“这……这是诗?”王婆子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遍。
“算是吧。”沈清徽道,“你记着这两句,回头在县城里,跟那些识字的闲聊时,‘不经意’地念出来。就说这是古书上说的,艾草和柏子本是安神的好药材。”
王婆子眼睛一亮:“老婆子懂了!这是给咱们的香找由头!”
“不止。”沈清徽合上册子,“光有这两句还不够。王婆婆,你在市井里走动多,可听过什么顺口溜、童谣?”
王婆子一愣:“童谣?那都是娃娃们瞎唱的……”
“对,就是娃娃们瞎唱的。”沈清徽重新坐下,神色认真起来,“你想想,若是街头巷尾的娃娃们,都唱着一首关于‘香’的童谣……那传得该多快?”
王婆子渐渐明白过来,拍着大腿道:“大家,您这心思……真是绝了!”
沈清徽却摇头:“光有童谣还不够。还得有……‘真事儿’。”
“真事儿?”
“对。”沈清徽看向窗外,目光深远,“让人听了信,信了怕的‘真事儿’。”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王婆婆,你这几日去县城,留心打听打听,有没有人用了那些仿冒香后,身子不适的。头疼、咳嗽、起疹子……什么都行。”
王婆子神色一凛:“大家,您是说……”
“咱们不害人。”沈清徽声音轻轻的,“但若是真有人用了不适,咱们就把这事儿传开。若是没有……”
她抬起眼,看向王婆子:“你就找两个信得过的,扮作用了仿冒香后起疹子的模样,去医馆瞧瞧病。”
王婆子倒抽一口凉气:“这……这能成么?”
“能成。”沈清徽神色平静,“咱们不用真的害人的东西。我这儿有个方子,用茜草根汁水涂在皮肤上,能显出红点,像疹子似的,过几个时辰就消了,不伤身。”
她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茜草根粉,兑水调匀了涂上就行。你拿去,找两个机灵的,教他们怎么用。”
王婆子接过纸包,手有些抖:“大家……这要是被人识破了……”
“识破不了。”沈清徽淡淡道,“医馆的郎中忙着看病,不会细究。就算真有人问,就说可能是对香里某种料过敏,这话也不算假,那些劣质香料,本就容易让人不适。”
她看着王婆子,语气缓和了些:“王婆婆,咱们不是要害谁,是要让百姓知道,那些三文五文的便宜货,用料不干净,用了可能伤身。这是实话。”
王婆子定了定神,重重点头:“老婆子明白了!咱们这是……这是行善!”
“对。”沈清徽微微一笑,“是行善。”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
周瑾抱着一摞账本进来,额上都是汗。见王婆子在,他点点头,对沈清徽道:“东家,上个月的账目理出来了。工坊那边开销比预想的多了二成,主要是新模具和那批素锦袋子的花费。”
沈清徽接过账本翻看:“无妨,该花的就得花。新香试制的如何了?”
“正要跟您说这个。”周瑾擦了把汗,“按您给的古方调整的柏艾合欢香,昨日试制了五十块,今早学生都查验过了,成色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周瑾迟疑道:“学生担心,这香定价十五文,寻常百姓怕是舍不得。咱们先前那八文的试用香,送出去反响虽好,可真正愿意掏钱买的……”
“所以才要加把火。”沈清徽合上账本,看向两人,“周瑾,你这几日抓紧赶制一批柏艾合欢香,不用多,先做三百块。王婆婆,童谣和‘真事儿’的事,你抓紧办。”
她站起身,走到堂屋中央,目光扫过两人:“五日后,咱们在县城的铺子要开张。开张前,我要让全县城的人都知道——清徽工坊的柏艾合欢香,是宫里传下的古方,能安神助眠;而市面上那些便宜货,用料不净,用了可能伤身。”
周瑾和王婆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心。
“学生这就去办!”周瑾抱起账本就往外走。
王婆子也攥紧了那包茜草根粉:“大家放心,老婆子保管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两人走后,堂屋里静下来。
沈清徽重新坐回窗前,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
知了声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心烦。
她轻轻吐了口气。
这些手段,从前在宫里她是不屑用的。那时候斗的是女人间的嫉妒、算计、争宠,用的是心机、眼泪、柔情。
如今在这市井之间,斗的是利益,用的是舆论、谣言、人心。
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都是活着的手段罢了。
只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前调的是御用的香,抚的是七弦琴,描的是工笔花鸟。如今调的却是卖给百姓的驱蚊香,抚的是算盘珠子,描的是店铺账目。
都一样的。
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
沈清徽抬眼望去,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院墙外追逐打闹,晒得黑红的小脸上满是汗,却笑得灿烂。
她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进里屋。
从箱底翻出一只小木匣。匣子打开,里头是几块用绸帕仔细包着的香料,沉香、龙涎、麝香,都是从前宫里赏下来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她拈起一小块沉香,放在鼻尖下轻嗅。
香气醇厚绵长,是记忆里深宫岁月的味道。
许久,她把香料重新包好,放回匣中。
有些东西,适合藏在记忆里。有些路,得往前走。
午后,王婆子又来了。
这回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娃。娃儿瘦瘦小小的,衣裳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干净,一双眼睛黑亮亮的,透着机灵。
“大家,这是我家远房侄孙,叫栓子。”王婆子把娃儿往前推了推,“别看他年纪小,脑子活泛,嘴皮子也利索。在县城街头混大的,那些童谣顺口溜,他听一遍就能记住。”
沈清徽打量了栓子几眼,娃儿也不怕生,睁着大眼睛看她。
“栓子,你都会唱什么童谣?”她温声问。
栓子挠挠头,张口就来:“月亮爷,亮堂堂,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白,浆得光,打发娃娃上学堂……”
童声清脆,调子简单,朗朗上口。
沈清徽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我这儿也有几句,你试试能不能编成童谣唱。”
纸上写着:
“艾草香,柏子香,夜里点了睡得香。”
“便宜货,黑心料,熏得咳嗽又起疱。”
栓子接过纸,歪着头看了会儿,眼珠一转,开口唱道:
“艾草青,柏子黄,清徽坊里好香香。”
“夜里点,睡得沉,一觉到大天亮。”
“黑心商,坏心肠,劣料充好骗街坊。”
“点了咳,用了痒,浑身起疱找郎中!”
他唱得顺溜,调子还是那个调子,词却全换了。
王婆子听得眉开眼笑:“好栓子!就是这个味儿!”
沈清徽也笑了,从桌上拿了块新蒸的米糕递过去:“唱得好。栓子,这几日你就在县城里,找那些玩耍的娃娃,教他们唱这个。唱一遍,给一块糖。”
栓子接过米糕,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姑奶奶放心,保管三天就让全城的娃娃都会唱!”
王婆子又掏出一小串铜钱塞给他:“买糖的钱,不够再跟姑奶奶要。”
栓子揣好钱,蹦蹦跳跳地走了。
沈清徽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孩子传话最快,也最让人不设防。”
王婆子点头:“可不是么!大人听了可能还琢磨琢磨,娃娃们唱出来的,谁还怀疑?”
“茜草根粉的事呢?”沈清徽问。
“找好人了。”王婆子压低声音,“一个是老钱头茶馆里的伙计,叫小顺子,机灵,嘴严。另一个是我娘家侄女,嫁在县城,脸上本来就有几个小疹子,涂上那汁水更真。”
她顿了顿:“后日,就让他们去医馆‘看病’。”
沈清徽点点头:“记住,去了医馆,只说用了便宜的驱蚊香后身上发痒,起了红点。不必提哪家铺子,更不必提咱们。让郎中自个儿问,自个儿猜。”
“老婆子明白!”
事情都安排妥了,王婆子却还没走。她搓着手,欲言又止。
“还有事?”沈清徽问。
王婆子迟疑道:“大家……咱们这么弄,会不会……太狠了点儿?刘记虽说可恶,可要是真把他们生意搞垮了,那些靠他们吃饭的伙计……”
沈清徽沉默了片刻。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王婆婆,”她轻声开口,“你觉得,是让百姓用那些可能伤身的劣货好,还是让他们多花几文钱,用上放心东西好?”
“自然是放心东西好……”
“那刘记若真是良心做生意,会用劣料充好?会冒用咱们的名头?”沈清徽目光清亮,“咱们不是要搞垮谁,是要让这市场上,劣货无处藏身,好货能卖出好价钱。”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至于那些伙计……若是刘记倒了,咱们县城铺子开起来,正需要人手。只要人勤快本分,咱们照样给工钱,给活路。”
王婆子眼睛一亮:“大家仁义!”
“谈不上仁义。”沈清徽摇摇头,“只是做事,不能光顾自己,也得给人留条活路。”
王婆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堂屋里又静下来。
沈清徽走到院中,日头已经偏西了,暑气却还没散。墙角那丛薄荷被晒得蔫蔫的,她打来一瓢井水,慢慢浇着。
水渗进泥土里,泛起湿润的土腥味。
她想起从前在宫里,也养过几盆花。是盆兰草,放在寝殿窗下,她每日亲自浇水照料。可有一日,还是枯死了。
伺候的宫女跪了一地,说是夜里忘了关窗,冻着了。
她没罚谁,只让人把枯草收了,盆也撤了。
后来再没养过。
不是不喜欢,是知道了,有些东西,再精心也护不住。
不如不养。
如今在这院子里,这丛薄荷却是自己长出来的。她没特意照料,它就那么蓬蓬勃勃地长着,经冬历夏,岁岁枯荣。
也好。
不强求,不执着,该长的自然会生长。
浇完水,她直起身,看着天边渐渐染上的橘红。
童谣该开始在县城传唱了。
茜草根汁水也该涂上了。
戏台搭好了,锣鼓点也敲响了,就等着角儿登场。
五日后,县城铺子开张。
她得让这出戏,唱得满堂彩。
暮色四合时,周瑾又来了。
他手里捧着几块新制的柏艾合欢香,香气比昨日试制的更醇和。
“东家,您闻闻,这样成么?”
沈清徽接过,细细闻了,点头:“很好。包装呢?”
“素锦袋子裁好了,莲花纹也绣上去了。”周瑾道,“就是……绣娘说,绣一朵莲花要小半个时辰,咱们这批香要是全用绣袋,怕是来不及。”
“不用全绣。”沈清徽早有打算,“三百块香,分三等。头等五十块,用绣袋装,定价二十文;中等一百五十块,用素锦袋,不绣花,定价十五文;下等一百块,用干净油纸包,定价十二文。”
周瑾一愣:“分三等?这……”
“买得起二十文的,不介意多花五文买个精致。舍不得十五文的,十二文也能尝个鲜。”沈清徽道,“咱们得让各色人都有得选。”
周瑾恍然:“学生明白了!还是东家想得周全!”
“还有一事。”沈清徽看向他,“这批香里,都掺了石见穿粉末么?”
“都掺了,量极微,不影响香气,但烧完灰烬定是泛青的。”
“好。”沈清徽点头,“等香制好了,你取几块,当着老钱头和那些常客的面烧了,让他们亲眼看看这‘青灰’。”
周瑾笑了:“学生正有此意!那些读书人最爱讲究这些,见了定要说道。”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王婆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又是汗又是笑:“大家!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沈清徽问。
“童谣!童谣传开了!”王婆子扶着门框喘气,“栓子那小子有本事,今儿一天,就教会了西市七八个娃娃!这会儿满街都是‘艾草青,柏子黄’的声儿!”
周瑾惊喜道:“这么快?”
“可不!”王婆子眉飞色舞,“老婆子方才从县城回来,一路听着娃娃们唱,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还有更绝的,”
她压低声音:“小顺子和我侄女,今儿下午去了医馆。郎中看了,说是可能对香里什么料过敏,开了副清热祛疹的方子。他们在医馆里唉声叹气,说贪便宜买的三文香,用了浑身痒。旁边等着看病的人听了,都议论纷纷!”
沈清徽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了些笑意。
“医馆里怎么议论的?”
“还能怎么议?”王婆子学着那些人的腔调,“‘我说呢,前几日我也买了块便宜的,点了咳嗽半宿!’‘可不是么!那烟呛得人眼睛疼!’‘还是得买正经东西,便宜没好货!’”
她说完,嘿嘿一笑:“老婆子出来时,还听见有人打听咱们清徽工坊的铺子啥时候开张呢!”
周瑾听得激动,连连搓手:“好!太好了!东家,咱们这步棋走对了!”
沈清徽却道:“这才刚开始。王婆婆,明日你再去县城,让栓子加把劲,把童谣传到东街、南门去。还有,让小顺子他们,换家医馆再去‘看看病’。”
王婆子一愣:“还去?”
“去。”沈清徽神色平静,“一家医馆的话,可能是个例。两家三家都这么说,就成了真事儿。”
周瑾倒抽一口凉气:“东家……这会不会……”
“不会。”沈清徽看向他,“咱们只是让百姓知道真相,那些劣质香,本就可能让人不适。咱们没说假话。”
她顿了顿,轻声道:“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相比谣言还像谣言。得有人说,有人传,有人信,真相才能浮出来。”
暮色完全笼罩了小院。
远处传来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还有隐约的狗吠。
王婆子和周瑾都走了。
沈清徽独自站在院里,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
晚风起了,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也带着远处稻田里的青草香。
她深深吸了口气。
这舆论的风,已经刮起来了。
接下来,就看它能刮多大,能刮多远。
而她,只需站在风眼里,稳稳地,等着该来的一切。
夜色渐浓,繁星点点。
远处,似乎真的有孩童的歌声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但沈清徽知道,那歌声会越来越响,越来越亮。
直到传遍县城每一条街巷。
直到人人都会唱:
“艾草青,柏子黄,清徽坊里好香香……”
她轻轻哼着调子,转身回了屋。
灯亮了。
在这寂静的夏夜里,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