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了六月里,天儿热得跟下了火似的。晌午的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得田里的稻叶子都打了卷儿。白石村的狗都懒得叫唤,只趴在树荫底下吐着舌头喘气。
沈清徽这几日却难得清闲了些。
王婆子那二百块试用香送出去,在县城里搅起了不小的动静。老钱头昨儿捎信回来,说茶馆里已经有人开始掰扯“清徽坊”和“林家坊”到底哪家是正根儿,自然,说“清徽”好的占了多半。那些得了试用香的人家,用了都说夜里蚊子少了,烟气也不呛人,比那三文钱的强出不知多少去。
周瑾埋头在研发部,整日捣鼓他的改良配方,说是已经有些眉目了。陈砺那边护院队的训练越发有模有样,还新招了几个会拳脚的,说是从邻县流落过来的镖师,看着挺牢靠。
这日早起,沈清徽难得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日头已经爬过窗棂,明晃晃的光斑在青砖地上跳着。她披衣起身,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那丛薄荷在晨风里轻轻摇晃。
厨房灶上温着一锅绿豆粥,旁边碟子里摆着两个新蒸的杂面馒头,还冒着热气。陈砺向来起得早,这些该是他备下的。
沈清徽舀了碗粥,就着碟子里自家腌的萝卜条,慢吞吞吃着。粥熬得稠,米粒都开了花,入口绵软。萝卜条脆生生的,带着股子恰到好处的咸酸。
正吃着,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王婆子挎着个竹篮进来,篮子里装着半篮子水灵灵的黄瓜,顶花带刺的。
“大家起啦?”她笑得眼睛眯成缝,“我娘家侄儿昨儿送来的,说是自家园子里刚摘的,脆生着呢。给您送几根尝尝鲜。”
沈清徽放下碗,起身接过篮子:“有劳王婆婆了。吃过早饭没?灶上还有粥。”
“吃过了吃过了!”王婆子摆摆手,自个儿搬了个小凳在廊下坐了,拿袖子扇着风,“这鬼天气,一早起就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是两块黄褐色的驱蚊香——却不是之前那种劣质货,瞧着倒规整了些。
“您瞧瞧这个。”王婆子把香块递过来,“今儿早我去县城,在西市又见着新花样了。”
沈清徽接过来细看。这香块压得方正,边角齐整,上头拓的花纹也清晰——竟是个祥云纹,跟她工坊正品的纹样有七八分像。凑近了闻,艾草味浓了些,那股子劣质樟脑的冲劲儿倒是淡了。
“这是……”
“仿得更像了!”王婆子撇撇嘴,“价钱也涨了,卖四文一块。那摊主还吆喝,说什么‘改良新方,烟气不呛人’,我买了块回来试,您猜怎么着?点了半刻钟,屋里还是那股子陈艾的燥气,熏得人嗓子发干。”
沈清徽把香块在手里转了转,没说话。
王婆子继续道:“老钱头说,这几日县城里卖这种‘改良版’的摊子多了三五家。价格不一,有四文的,有四文五的。买的人还不少,那些贪便宜又嫌三文货太差的,都奔这个去了。”
“倒学得快。”沈清徽淡淡说了一句,把香块搁回油纸包。
“可不是!”王婆子愤愤道,“咱们刚送出试用香,教人分辨好坏,他们倒好,立马就弄出个‘改良版’来糊弄人!这是摆明了要跟咱们打擂台呢!”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
周瑾抱着一卷图纸匆匆进来,额上挂着层薄汗。见王婆子在,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急对沈清徽道:“东家,学生这边有进展了。”
“坐下说。”沈清徽示意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碗凉茶。
周瑾谢过,咕咚咕咚喝了半碗,才展开手里的图纸:“您看,这是学生这几日琢磨的改良方子。用了三茬艾草,配香薷、青蒿,佐以少许薄荷提神——成本算下来,一块大约六文本钱。若是定价十文,既有赚头,又比正品便宜些。”
沈清徽接过图纸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用料配比,还画了草药的图样,标注着采摘时节、炮制方法。
“效用呢?”
“驱蚊效果约是正品的七成,烟气清爽,不呛人。”周瑾顿了顿,“只是……只是这方子若流出去,怕是轻易就能被人仿了去。”
王婆子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咱们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要是让别人偷了去,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周瑾苦笑:“王婆婆,这制香的方子,说难也不难。但凡懂些药理的,多用些时日琢磨,总能仿个八九不离十。咱们用料讲究,他们用料次些,效果差点,可价钱能压得更低——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廊下一时沉默下来。只有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叫,一声比一声高。
沈清徽看着图纸上那些工整的字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划着。
过了半晌,她忽然开口:“周瑾,咱们工坊如今出的驱蚊香,从配料到成型,统共多少道工序?”
周瑾想了想:“若是细算,从艾草筛选、晾晒、研磨,到香料配伍、混合、压制、阴干、包装……少说也有十二三道。”
“每道工序,都是谁在经手?”
“艾草筛选是李婶子带的几个妇人,研磨是赵老爹管着,配料是学生亲自来,压制是王师傅他们……”周瑾一一数来。
沈清徽点点头,又问:“若是外头的人想仿,最难仿的是哪一道?”
周瑾沉吟道:“该是配料和压制。用料配比学生从未外传,压制的力道、时辰也都有讲究,差一点,成品的紧实度、燃烧时长就不同。”
“那若是……”沈清徽抬起眼,目光清亮,“咱们在这最难仿的两道工序上,再加上一道‘记号’呢?”
周瑾一愣:“记号?”
“对。”沈清徽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棵柿树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晃晃悠悠的。
她转回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譬如,在压制的模具里,刻上咱们‘清徽’独有的纹样。不是寻常的祥云纹、如意纹——是独一份的,旁人轻易仿不来的。”
王婆子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就像官银上的戳子,一看就知道真假!”
周瑾却皱眉:“东家,纹样虽可防伪,但若是铁匠铺子照着样子重新刻一个模具……”
“所以不能只用纹样。”沈清徽走回廊下,在桌边坐下,“周瑾,你记不记得,从前宫里赏下来的缎子,有些在日光下看,能瞧见暗纹?”
周瑾恍然:“您是说……水印?”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沈清徽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咱们可以在香块里头,掺些别的东西。不是香料,是些不起眼的……譬如,某种只有咱们知道的草药粉末,或者矿石细末。掺的量极少,不影响效用,也不改颜色气味。但烧完之后,灰烬会有不同。”
她顿了顿,看向周瑾:“你是懂药理的。可能寻到这样的东西?”
周瑾凝神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头:“有一样!学生记得《本草拾遗》里提过一种‘石见穿’,色白如雪,研成极细的粉末,掺入他物中燃烧后,灰烬会微微泛青。寻常人不会留意,但若有人指点,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这‘石见穿’可常见?”
“不常见。”周瑾摇头,“多生于深山石缝,采集不易。且药性温和,不入常用方剂,药铺里也少有存货。”
沈清徽唇角微弯:“那就用它。”
王婆子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这……这法子能成么?百姓买香,谁还去瞧灰烬的颜色?”
“百姓不瞧,有人瞧。”沈清徽淡淡道,“茶馆里那些读书人,最爱讲究这些。老钱头不是跟他们熟么?就让老钱头‘无意间’说出去,就说清徽坊的驱蚊香,里头掺了味珍奇药材,烧完灰烬泛青,有安神清心之效。”
她看向王婆子,眼里带了丝笑意:“这话传出去,那些讲究人买了香,少不得要瞧瞧灰烬。一看,果然是青的——便信了咱们的货真。再看那些仿冒的,灰烬是黑的、黄的,高下立判。”
王婆子一拍大腿:“妙啊!这是让那些识货的替咱们说话!”
周瑾却还有顾虑:“东家,那模具上的纹样……”
“纹样也要有,而且得是明明白白让人看见的。”沈清徽沉吟道,“周瑾,你这几日就着手设计。要一个独特的徽记——不必复杂,但要好看,要让人一眼记住。就刻在模具正中央,压出来的香块上,清清楚楚印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再在香块侧面,压上小小的‘清徽’二字。字要小,要精致。”
周瑾连连点头:“学生明白了。只是这模具要找铁匠定做,怕是得费些时日。”
“无妨。”沈清徽摆摆手,“你先把图样画出来。要快,但也要精细。”
她说罢,又看向王婆子:“王婆婆,这两日你再去县城,留心打听打听,有没有哪家铺子,卖一种叫‘石见穿’的药材。若有,不拘价钱,先买些回来。”
“哎,老婆子记下了!”王婆子应得干脆。
事情吩咐完了,廊下又静下来。日头又升高了些,晒得青石板发烫。
周瑾抱着图纸匆匆走了,说是要回去琢磨徽记的设计。王婆子也挎着篮子起身,说是要去工坊转转,顺便把黄瓜分给大伙儿尝尝。
沈清徽独自坐在廊下,碗里的粥已经凉透了。
她慢慢吃着,心里头却盘算开了。
防伪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宫里那些年,她见过太多以假乱真的把戏——贡缎掺次品,官窑混民窑,就连御膳房的食材,也少不得有人以次充好。防伪的手段,无非是加标记、留暗记、定规矩。
可那些手段,防的是宫里的人,防的是懂行的人。
如今在这市井之间,防的是贪便宜的百姓,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光有标记不够,还得让人认得标记;光有暗记不够,还得让人知道暗记的妙处。
这才是最难的。
正想着,院门又响了。
陈砺提着个食盒进来,见沈清徽还在廊下坐着,愣了一下:“东家还没用完早饭?”
“吃好了。”沈清徽放下碗,“你这是?”
“工坊那边今日试新灶,赵师傅带着人烤了些饼子,让属下送些回来给您尝尝。”陈砺说着,把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
里头是四五张焦黄的饼子,闻着有股麦香和芝麻香。
沈清徽拈起一块,饼子还温着,外皮酥脆,里头松软。“赵师傅手艺越发好了。”
陈砺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东家,属下这两日盯着城南那几家作坊,发觉些蹊跷。”
“怎么说?”
“他们出货的时间改了。”陈砺声音低沉,“原先都是后半夜,这两日改成了晌午。送货的人也不一样了——从前是些青皮混混,如今换成了穿着体面的伙计,赶着驴车,走的是大道。”
沈清徽咬饼子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是哪家的伙计了么?”
“跟了两回,车最后都进了刘记杂货的后院。”陈砺顿了顿,“还有一样——那些货的包装也变了。从前是用草纸胡乱一裹,如今用了油纸,纸上还拓了花纹。”
沈清徽放下饼子,擦了擦手:“看来,刘记是打算正儿八经地做这生意了。”
陈砺点头:“属下也是这么想。他们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摆到明面上来卖。价格定四文,包装弄体面些,再吆喝几句‘改良新方’——不明就里的人,真就当他们卖的是正经货。”
廊下有风吹过,带着暑气。
沈清徽看着食盒里那些焦黄的饼子,忽然问:“陈砺,若是你,在街市上看见两种驱蚊香,一种卖十五文,包装精致,说是宫廷古方;一种卖四文,包装也体面,说是改良新方——你买哪种?”
陈砺想都没想:“属下不买驱蚊香。”
沈清徽失笑:“我是说假如。”
陈砺认真想了想:“若属下是寻常百姓,手里紧巴,大概会买四文的试试。十五文……太贵了,够买三斤糙米了。”
“是啊。”沈清徽轻轻叹了口气,“十五文太贵,四文又怕是假货。百姓夹在中间,难。”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那口井边。井水沁凉,打上来一桶,手探进去,凉意直透心底。
“所以咱们那八文的试用香,送得正是时候。”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让他们知道,好东西不必十五文,八文也能买到安心。等他们尝到甜头,再看见那些四文的‘改良货’,心里就有比较了。”
陈砺默默听着,忽然道:“东家,咱们要不要……也做些四文的货?”
沈清徽转过身,脸上水珠未干,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不做。”她答得干脆,“四文的货,用料必次。咱们做了,就是自砸招牌。”
“可刘记他们……”
“让他们做去。”沈清徽擦干脸,神色平静,“他们做四文的,咱们就让人到处说,清徽坊的香用料实在,成本就要六文,卖四文的定是次货。他们做‘改良新方’,咱们就让人说,清徽坊的方子是宫里传下的古方,经过十几道工序,岂是随便‘改良’能比的?”
她走回廊下,声音渐渐冷下来:“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是谁便宜谁赢,是谁说得有理,谁站得住脚,谁赢。”
陈砺似懂非懂,却还是重重点头:“属下明白了。”
午后,周瑾又来了。
他这次没抱图纸,而是捧着一块木板,上头用炭笔画了几个图样。
“东家,您瞧瞧。”他把木板放在桌上,指着上头几个徽记,“学生想了几个,您看哪个合适?”
沈清徽凑过去看。图样都不复杂,一个是简单的“清”字变形,周围绕着一圈藤蔓;一个是篆体的“徽”字,嵌在方框里;还有一个是朵简化的莲花,莲心处藏着小小的“清徽”二字。
“这个莲花的好。”沈清徽指着第三个图样,“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寓意清正。莲心藏字,也算是个小巧思。”
周瑾笑道:“学生也是觉得这个好。图案简洁,刻在模具上不费事,压出来也清晰。”
“那就定这个。”沈清徽拍板,“你今日就去找铁匠,先打两个模具试试。要快,价钱好商量。”
“是。”周瑾应下,却又迟疑,“东家,那‘石见穿’……”
“王婆婆已经去寻了。”沈清徽道,“等模具打好,药材寻来,咱们就试制一批带暗记的新香。不必多,先做五百块,还是当试用香送。”
周瑾点头,抱着木板匆匆去了。
日头偏西时,王婆子回来了。
她这回没挎篮子,而是抱着个小小的布包袱,脸上带着笑。
“大家,找着了!”她把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您瞧瞧,是不是这个?”
包袱里是一小堆白色的粉末,细如面粉,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珠光。
沈清徽拈起一点,在指尖捻开。粉末细腻,没什么气味。
“药铺掌柜说,这叫‘白石粉’,是‘石见穿’的别称。”王婆子道,“店里就剩这么点了,说是前年收的,一直没人买。我要全包了,掌柜的还奇怪,问我要这冷门药材做什么用。”
“你怎么说的?”
“我说咱们工坊试新方,要用点稀罕材料。”王婆子得意道,“那掌柜的也没多问,按寻常药材的价钱卖了——统共才花了八十文!”
沈清徽笑了:“这倒划算。”
她让王婆子取来一块正品的驱蚊香,刮下少许粉末,又掺了一点点白石粉进去,混匀了,重新捏成个小香块。
“点上试试。”
王婆子取来火折子,点燃香块。青烟袅袅升起,还是那股子艾草混薄荷的清气,没什么不同。
烧了约莫一刻钟,香块燃尽了,剩下一小撮灰烬。
沈清徽拨开灰烬细看。在日光下,那灰烬果然泛着极淡极淡的青灰色,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成了。”她轻轻吐了口气。
王婆子凑过来瞧,啧啧称奇:“真是神了!这要是不说,谁瞧得出来?”
“要的就是瞧不出来。”沈清徽把灰烬扫进香炉,“等老钱头把话传出去,自然有人会细看。一看,果然是青的——咱们的话就坐实了。”
暮色渐渐四合,天边染上了橘红。
工坊那边下工的钟声响了,叮叮当当的,在暮色里传得老远。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说笑声,还有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沈清徽站在廊下,看着远处工坊方向升起的炊烟。
那些下了工的妇人,三三两两地往家走。有的手里拎着工坊发的米面,有的背着新扯的花布,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她们或许不懂什么防伪标识,不懂什么攻心之计。她们只知道,在清徽工坊做活,能挣着钱,能让家里孩子吃上饱饭,穿上新衣。
这就够了。
沈清徽轻轻舒了口气。
徽记、暗记、流言、口碑……这些手段,说到底,都是为了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
为了这些下了工能笑着回家的妇人,为了那些能吃上饱饭的孩子,也为了她自己——这一世,总得活出点不一样的光景来。
夜色渐浓,繁星初现。
院墙外传来隐约的虫鸣,和着远处溪水潺潺的声音,在这夏夜里,竟显出几分宁谧。
沈清徽转身回屋,点了灯。
桌上还摊着周瑾画的那几个徽记图样。莲花清雅,在昏黄的灯光下,瞧着越发有了灵气。
她提起笔,在图样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清徽之印,一诺千金。”
字迹清秀,力透纸背。
这印,不仅要印在香块上,更要印在人心上。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