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三日,天儿越发闷热起来。午后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的。
周瑾那头倒是快。说是赶制二百块试用香,实则他带着两个学徒熬了一宿,第二日晌午就捧着一匣子新制好的香块来找沈清徽。
“东家,您瞧瞧。”周瑾眼下一片青黑,精神头却足得很。他把匣子搁在堂屋桌上,揭开盖儿。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淡青色的香块,比正品的小一圈,边角也略糙些,可瞧着清爽。凑近了闻,是艾草混着薄荷的清气,虽不及正品馥郁,却也干净。
“按您说的,用料俭省了。”周瑾拈起一块指点着,“艾草用的二茬嫩叶,筛得仔细;薄荷减了三成,添了些香薷补上;成型时压得松些,省料,烧得也快些,不过驱蚊的效用差不离。”
沈清徽拿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又掰开细看。断面齐整,填料均匀。
“成本呢?”
“算下来,一块大约四文半的本钱。”周瑾顿了顿,“定价八文……是不是忒低了?锦绣阁那边,怕是会有微词。”
“锦绣阁卖的是十五文的精工货,受众本就不是一拨人。”沈清徽放下香块,“况且这八文的,咱们不卖。”
周瑾一愣:“不卖?那……”
“王婆婆不是说有人抱怨烟呛么?”沈清徽盖上匣子,“这二百块,你今日就交给王婆婆。让她拿去县城,专找那些抱怨得最凶的、家里有老人孩子的送。每户送两块,不多,够用三五日。”
正说着,院门响了。王婆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身汗湿透了夏布衫子,手里攥着个布兜。
“哎呦,周小相公也在!”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半碗,才喘匀气,“大家,今儿个县城可热闹了!”
沈清徽示意她慢慢说。
“您猜怎么着?”王婆子眼睛发亮,“就按您前日教的,老婆子我在茶馆里说了那些话,什么艾草分好坏,香料有讲究,雄黄用不好伤身……嘿!那些喝茶听书的,还真就议论开了!”
她把布兜往桌上一放,里头是几块新买的仿冒品,瞧着比上次的还要糙。
“今儿个我去西市,那摊子上就冷清多了!有个老汉蹲在那儿挑拣,旁边就有人劝,说‘老哥,这香闻着冲,别贪便宜买了伤身子’。那老汉还真就放下走了!”
周瑾听得精神一振:“真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王婆子拍着大腿,“老钱头茶馆里那几个常客,都是读过几年书的,最讲究这些。今儿个就在那儿掰扯,说什么‘自古用药讲究君臣佐使,这驱蚊香虽是小物,用料配伍也马虎不得’。还有人拿了咱们正品的灰烬去比——就是周小相公画的那图样,老钱头悄悄给人看了!”
她越说越兴奋:“您猜后来怎么着?那几个人议论完了,竟结伴去锦绣阁,一人买了两块咱们的正品!说是‘宁可贵些,买个安心’!”
沈清徽静静听着,唇角微微弯了弯。
“不过……”王婆子兴奋劲儿过去,又皱起眉,“也有那不信邪的。今儿个我在杂货铺门口,就听见个婆子嚷嚷,说‘三文钱的能用就行,管它什么配料不配料的’。还说什么……‘林家坊就是看穷人买不起贵货,才编这些话吓唬人’。”
周瑾脸色一僵。
“还有更气人的。”王婆子压低声音,“我让弟兄们盯着刘记铺子,他们今儿个竟挂出个新牌子,写着‘林家驱蚊香,三文一块,童叟无欺’——这、这不是明摆着蹭咱们名头么!”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蝉鸣聒噪,屋里却有些闷。
周瑾先沉不住气:“东家,这刘记欺人太甚!咱们……咱们总不能由着他败坏名声!”
王婆子也咬牙:“要不,咱们也挂个牌子,写明白‘清徽工坊’才是正主?”
“写了又如何?”沈清徽忽然开口,声音淡淡的,“他写‘林家’,咱们写‘清徽’。百姓认得哪个?他们只认便宜,只认‘林家’这个叫熟了的名字。”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院里那棵柿树枝叶蔫蔫的,和她刚来时没什么两样,可树下已不是从前的光景了。
“这几日,我时常在想。”她背对着两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咱们这些人——你,王婆婆,陈砺,还有工坊里那些伙计,田里那些佃户——辛辛苦苦,到底为的什么?”
周瑾和王婆子对视一眼,都没接话。
“为了赚钱,自然是。”沈清徽转过身,目光扫过桌上那些真假混杂的香块,“可赚了钱之后呢?就为了跟刘记这样的人斗气?为了三文五文的蝇头小利争个头破血流?”
她走回桌边,手指轻轻点着那匣新制的试用香。
“王婆婆说要降价,把他们挤垮。可就算挤垮了刘记,明日还有张记、李记。这世道,永远不缺想走捷径、想赚快钱的人。”
“周瑾说要改良配方,这没错。可配方改得再好,别人偷了去,换个名头,照样卖得便宜。防得住么?”
“陈砺说直接捣了作坊,干脆。可捣得完么?今日捣了城南,明日城北又冒出来。”
她顿了顿,看着两人:“这些法子,不是不能用。可用完了呢?咱们还是得回到老路上——今日防贼,明日防盗,永远疲于奔命。”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外头陈砺磨刀的“嚓嚓”声。
王婆子小声问:“那……大家的意思是?”
沈清徽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着,像在写什么字。
“这几日,我常想起从前在宫里的事。”她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宫里规矩大,什么位分穿什么衣裳,用什么器皿,走什么路,见什么人行什么礼——一丝都错不得。”
周瑾和王婆子都愣愣地听着。
“为什么?”沈清徽抬眼,“因为那些衣裳、器皿、礼仪,不只是东西,是身份,是体统,是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贵人’‘这是主子’。”
她指了指桌上那些香块:“咱们的驱蚊香,在那些买三文钱假货的人眼里,是什么?是十五文一块的‘贵货’。他们舍不得买,又想要,所以才去买假货。”
“那咱们降价,降到八文,降到五文——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便宜些的贵货’。还是贵。”
王婆子听得似懂非懂。
“可如果……”沈清徽声音沉了沉,“如果咱们让这‘清徽’两个字,不止是‘贵货’的牌子呢?”
她站起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纸上写了两行字,墨迹已干。
头一行写着:“清徽驱蚊香,安心一夜,清风入梦。”
第二行写着:“三文驱蚊,伤身劳神;清徽护家,心安是福。”
周瑾凑过去看,轻声念了出来,眼睛渐渐亮了。
“咱们不跟他们在三文五文上纠缠。”沈清徽把纸推过去,“咱们要打的,不是价格战——那是自降身价,永远打不完。”
“那打什么?”王婆子急问。
“打人心。”沈清徽一字一顿,“打他们心里那杆秤。”
她指着第一行字:“这是给买得起十五文正品的人看的。他们讲究,要体面,要安心。咱们就告诉他们,清徽的香不只驱蚊,还能安神,能助眠——这是雅趣。”
又指着第二行:“这是给那些贪便宜的人看的。他们不是舍不得钱,是不知道好坏,算不清利害。咱们就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们:三文的香伤身,省下的几文钱,不够请郎中。清徽的香护家,贵的那几文,买的是全家安康。”
周瑾恍然大悟:“所以东家才让我做那八文的试用香!不是为了卖,是为了让人尝到‘心安’的滋味!”
“对。”沈清徽点头,“尝过了好的,谁还愿意将就差的?等他们用了咱们的试用香,知道真货是什么味儿,什么效,再回头闻那三文的假货——自个儿心里就有比较了。”
王婆子也明白了,兴奋道:“所以咱们在茶馆说那些话,不是白说!是在他们心里埋种子!”
“不止。”沈清徽看向窗外,目光深远,“从今往后,咱们的每一块香,每一盒膏,都要带着‘清徽’这两个字。用料要真,做工要细,包装要体面——便是那八文钱的试用香,也得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拓上咱们的徽记。”
她转回头,神色肃然:“我要让所有人提起‘清徽’,想到的不是‘贵’,是‘好’,是‘放心’,是‘用了就有体面’。便是最便宜的货,也得有这份底气。”
周瑾深深吸了口气:“学生明白了……这才是立足之本。”
“可刘记那边……”王婆子还惦记着。
“让他挂。”沈清徽微微一笑,“他挂‘林家’,咱们就让人到处说‘清徽才是林家坊的正统传人’。他说三文,咱们就说‘清徽八文试用,不好不要钱’。他卖得多,咱们就让用过的人说‘那三文的烟呛,清徽的清香’。”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等时候到了,百姓心里那杆秤歪向咱们了,咱们再拿着周瑾拆解的单子,拿着陈砺查到的证据,去衙门递状子——告他冒名顶替,告他贩售劣货伤人。那时候,就不是咱们求着百姓别买,是百姓骂着他卖假货了。”
一番话说完,堂屋里久久无声。
王婆子张着嘴,半晌才喃喃道:“大家……您这心思,怕是那些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掌柜,都及不上……”
周瑾更是心悦诚服,起身深深一揖:“东家一席话,让学生茅塞顿开。往日只知钻研技术,却不知经商之道,首在攻心。”
沈清徽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有些倦意。
“这些话,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去忙吧——周瑾,试用香交给王婆婆。王婆婆,你知道该送给哪些人。记住,送的时候,把纸上那两句话,也传出去。”
两人应声退下。
走到院门口,王婆子忽然回头,看了眼堂屋里。
沈清徽还坐在那儿,侧影清清淡淡的,正低头看着桌上那张纸。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她整个人笼在光晕里,瞧着有些不真切。
王婆子心里忽然酸了一下。
这女子,瞧着不过双十年华,心思却比七八十岁的老江湖还深。也不知从前吃过多少苦,才练出这副七窍玲珑心肝。
她摇摇头,抱着那匣香走了。
堂屋里,沈清徽独自坐了许久。
她伸手,把桌上那些真真假假的香块,一块一块排开。正品的青润,试用的淡雅,仿冒的枯黄——排成一排,像极了这世间的三六九等。
“攻心……”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从前在宫里,学的就是攻心。对上是揣摩圣意,对下是拿捏人心,对同僚是算计权衡。没想到换了个身子,换了个地界,这门手艺,倒用在了做生意上。
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窗外,陈砺磨刀的“嚓嚓”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比先前更稳,更沉。
沈清徽听着那声音,慢慢把那些香块收拢。
也罢。既然在这世间,便按这世间的规矩活。攻心也罢,算计也罢,能护住这一方天地,让跟着自己的人有条活路,有份盼头——便算对得起这重来的一遭了。
她收起那张纸,站起身。
日子还长,戏才开场。刘记也好,别的什么记也罢,这“清徽”两个字,她总要让它在这世间,挣出一片清朗乾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