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和俱乐部的赌厅里,只剩下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发出细微的电流声。
井上雄彦握着钢笔的手,抖得像是在弹琵琶。
笔尖悬在那份足以让井上商社万劫不复的转让文书上,迟迟落不下去。
那一滴墨水,已经在纸上晕染开了一个丑陋的黑点。
他不想签。
真的不想签。
只要签了这个字,他在青岛十几年的经营,那两船救命的棉纱,还有商社名下的地皮仓库,就全都姓王了!
回到日本,迎接他的只有切腹谢罪这一条路!
“井上社长。”
王昆站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那个还在冒着寒气的骰盅,声音冷得像是一把刮骨的钢刀。
“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怎么,你是想赖账?”
王昆微微欠身,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杀意毫不掩饰地翻涌着。
“还是说,你想让我当着各位领事先生的面,展示你们日本人是如何不讲信誉的?
是准备和整个文明世界为敌吗?”
“井上先生。”
旁边,一直端着红酒看戏的英国领事不耐烦了。
他看了看表,语气傲慢地催促道,“作为这场赌局的见证人,我有义务维护契约的神圣性。
愿赌服输,这是绅士的基本准则。
如果你不想大英帝国的军舰明天停在你的商社门口讨要说法,那就请你快点。”
美国武官也跟着哼了一声,手甚至摸向了腰间的枪套。
日本人最近在济南闹得太欢,还得罪了英美,现在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双重压力,如泰山压顶。
井上雄彦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我签……”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吐出了自己的灵魂。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签字,盖章。
随着那一枚鲜红的私章重重落下,井上雄彦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得像是个死人。
完了。
全完了。
陈六子眼疾手快,像只护食的老鹰一样,一把将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文书抢了过来。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三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肉放好。
“东家!齐活了!”
陈六子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可是两船棉纱和半个商社的资产啊!
按照一般的剧本,这时候赢家就该拿着战利品,在众人的羡慕嫉妒恨中,潇洒离场了。
但王昆没有。
他要是就这么走了,那也就是个发了横财的土财主,撑死了算个厉害的赌徒。
但他要做的,是这青岛商界的“天”。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刚才弄皱的领口,从侍者托盘里端起一杯香槟,转身面对着那一群围观的英美鬼佬。
那一瞬间,他身上的匪气和狂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运筹帷幄的商业大亨的气场。
“各位绅士,各位美丽的小姐。”
王昆举起酒杯,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今晚的赌局很精彩,但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那些原本准备散场的洋人们,听到这话,纷纷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个神奇的中国年轻人。
渣打银行的经理威廉最是精明,他嗅到了金钱的味道,凑上前问道:“王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昆笑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一堆代表着井上商社资产的文件,又指了指身边的陈六子。
“大家请看。”
“这里,有两船即将到港的印度棉纱,有井上商社成熟的销售渠道。”
“而在我身边这位,是山东大华染厂的陈掌柜。
他手里握着全中国最好的印染技术,还有我刚刚搞到的、堆满仓库的德国原装染料!”
“再加上我王某人手里这些……”王昆拍了拍桌上那箱金条,“充足到溢出来的现金流。”
王昆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原材料、技术、渠道、资金。这四样东西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洋人都在飞快地转动着脑子。
“意味着垄断!”
王昆自己给出了答案,“意味着我们将要在青岛,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能够控制整个华北市场的纺织印染巨头!”
“我宣布从今天起,成立‘远东纺织集团’!”
轰——!
这个名字一出,就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洋人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们太懂“垄断”这个词的含金量了!
可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中国人的生意啊。
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王昆嘴角勾起一抹魔鬼般的诱惑微笑。
“我知道,各位都是我在青岛最好的朋友。我王昆做生意,从来不吃独食。”
他伸出两根手指。
“我愿意拿出‘远东纺织集团’20%的股份,作为‘原始股’,面向在座的各位开放认购!”
“而且不需要溢价,不需要竞拍。就按资产评估的半价!这是我给朋友们的见面礼!”
半价?!
威廉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这哪里是认购,这简直就是送钱啊!
“不仅如此。”
王昆继续抛出重磅炸弹,开启了超越时代的“画饼”模式。
“我的目标,不仅仅是青岛。
三年!只需要三年!
我就要把‘远东纺织’做进上海滩!我要让它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
“各位,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王昆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意味着你们今天投入的一块大洋,到时候会变成十块!一百块!那是翻着跟头的暴利!”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这帮1928年的土包子洋人哪里顶得住?
什么Ipo,什么上市,什么原始股……这些词汇虽然新鲜,但那个“十倍百倍”的回报率,他们是听得懂的!
更何况,这生意本身就靠谱啊!打垮了日本人,这市场不就是他们说了算吗?
“oh!my God!王!你简直是个天才!”
威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敏捷,直接冲到了赌桌前,从怀里掏出支票本。
“渣打银行认购!我要5%!不,我要10%!我现在就开支票!”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剩下的就像是决堤的洪水。
“我也要!英美烟草公司认购!”
“还有我!我是法国领事馆的……”
一时间,原本高雅的舞厅变成了菜市场。
那些平日里矜持傲慢的洋人大班、领事,此刻一个个挥舞着支票簿,争先恐后地往王昆身边挤,生怕晚了一步就发不了财。
王昆站在人群中央,来者不拒,笑容满面。
但他并没有只顾着招呼那些大人物。
他的目光落在了外围那些级别稍低一些的武官、秘书、翻译官身上。
这些人虽然没那么多钱,但他们在各自的圈子里,都是手握实权、负责具体事务的“阎王小鬼”。
“各位领事馆的武官先生们,如果不嫌弃,也可以少买一点嘛。”
王昆高声说道,“一千大洋起购,大家有钱一起赚!以后集团在青岛的运输、安保,还得仰仗各位的关照呢!”
这话一出,那些原本只能眼巴巴看着的中层洋人,顿时感激涕零。
“王先生太够意思了!”
“以后王先生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这叫什么?
这就叫雨露均沾!
这就叫利益捆绑!
短短半个小时。
那张原本用来赌博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支票和草签的认购协议。
王昆不需要他们现在就掏出真金白银,他要的是这个态度,是这个“势”!
现在整个大厅里的洋人,无论是英国人、美国人还是法国人,都已经成了“远东纺织”的股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这一刻起,谁要是敢动王昆,那就是在动这帮洋鬼子的钱袋子!
那就是在跟整个青岛的列强势力作对!
这就是王昆的护身符!比什么防弹衣都好使!
陈六子在一旁帮忙收支票,手都在哆嗦。
他看着自家东家那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里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这一手“借鸡生蛋”、“借势杀人”玩得,简直比戏文里的诸葛亮还神!
“好了,各位!”
王昆收起最后一如支票,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今晚太晚了,具体的合同细节,咱们明天中午在海滨饭店详谈。
我做东,请大家吃正宗的法式大餐!”
“好!明天见!”
“王先生慢走!”
在一片恭维和欢送声中,王昆挽着凯瑟琳的手,带着陈六子和抱着钱箱的保镖,像个凯旋的国王一样,大步向门口走去。
直到快走到门口时,王昆似乎才想起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大厅角落里那个已经被彻底遗忘的身影。
井上雄彦。
此刻的他,孤零零地瘫坐在椅子上,身边的几个日本浪人早就被那群狂热的洋人挤到了墙角,连个屁都不敢放。
井上雄彦看着王昆,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想喊人,想摔杯子为号,让埋伏在外面的杀手冲进来把这帮人都突突了。
但是……
他看着围在王昆身边那几个腰间鼓鼓囊囊的美国武官,看着那些正拿着支票眉开眼笑的英国领事。
他绝望地发现,他不敢。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么多列强股东面前动王昆一根汗毛!
王昆看着井上雄彦那副想吃人却又不得不憋着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他抬起手,对着井上雄彦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砰。”
嘴型微动,无声的嘲讽。
然后转身,大笑出门去。
“噗——!”
身后的赌厅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急火攻心之下,井上雄彦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昏死过去。
“社长!社长!”
一片混乱的惊呼声中,王昆坐上了那辆帕卡德豪车。
“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