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刚刚爬上巷口的墙头,陆远已经站在了灶台后。
他将那双被擦拭得油光锃亮、仿佛能映出人影的旧皮鞋,郑重其事地摆在了柜台的正中央。
这位置,昨天还摆着招财猫。
旁边,一碗刚出锅的小米粥正冒着袅袅白烟,金黄的米油在表面凝成一层薄薄的衣,散发着朴素而温暖的香气。
他没和任何人提起换岗的事,更没去问那个神秘的新督导员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通天本领。
他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烧水,切葱,将秘制酱料一勺勺调入大桶。
那份从容淡定,仿佛昨夜的风波只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街坊们陆续从巷子深处走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奔波。
当他们看到柜台上的皮鞋时,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了。
“是老张头的鞋……”一个相熟的阿姨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昨天回家,坐在门口哭了半宿。说这鞋是他老伴儿临走前给他买的,这么多年,宝贝着呢。”
没有人接话,但今天的队伍排得格外安静,连平日里最爱扯着嗓门聊天的快递小哥,都只是默默地低头刷着手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言的默契,一种对朴素情感的集体尊重。
这支队伍,今天不再是为了果腹,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朝圣。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的写字楼里,小桃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她看着“烟火地图”的后台数据,感觉自己的cpU都快烧了。
“我靠,这什么情况?服务器被攻陷了?”
只见后台一夜之间涌入了上百个新注册账号,注册资料里的归属单位那一栏,简直闪瞎了她的眼:市监局、城管支队、街道办、食药监……好家伙,这是把整个监管体系都给“一锅端”了?
更离谱的是,这些账号全是实名认证,头像用的是蓝底一寸标准照,一丝不苟。
并且,他们无一例外,都在隐私设置里主动勾选了“接受邻里评分”和“公开我的厨艺”。
“这届公仆是懂互联网的啊!这是来微服私访,还是集体投诚了?”小桃的嘴角疯狂上扬。
她仿佛看到了一群穿着制服的大汉,笨拙地系上围裙,试图搞明白酱油和醋的区别。
她脑中灵光一闪,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一个名为“回炉计划”的标签在系统里悄悄上线。
这个计划的核心很简单:凡是曾经参与过对“共灶厨房”查封行动的公职人员,只要在“烟火地图”上成功完成首次供餐,就能解锁一枚金光闪闪的专属徽章——“灶火重燃”。
这简直是反向pUA的顶级操作。
不到两小时,后台叮咚一响,已有七枚“灶火重燃”徽章被点亮。
其中一个老哥,Id叫“城东一支笔”,甚至直接在社区动态里晒出了一张照片:一盘黑乎乎、看不出原材料的物体,旁边配文:“土豆丝首秀,轻点喷,求别举报,孩子明天还想继续为人民服务。”
下面一堆街坊的评论直接炸了锅:“哥,你这是炒了个寂寞吗?”“土豆在地里经历了什么,要受这种罪?”“没事,勇气可嘉,下次记得先放油!”
而在市局大楼的另一间办公室里,凌霜的表情则严肃得多。
她调取了近一周所有针对流动摊贩的执法记录,很快发现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每一份处罚决定书的末尾,都多出了一行龙飞凤舞的手写批注——“建议转介共灶协作通道”。
这行字,像是一个隐秘的开关,为那些被冰冷法规卡住喉咙的人,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凌霜顺着签字的笔迹一路摸排,最终锁定在了那位新上任的督导员身上。
更有趣的是,她将这份笔迹与昨夜那张留在鞋里的纸条进行扫描比对,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
他不是来当“监工”的,他是来当“搭桥人”的。
凌霜没有声张,而是将这条线索连同那些处罚决定书的扫描件,一同打包加密,存入了一个新建的文件夹,命名为——“民心保全计划·善意卷宗”。
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她要为那些灰色的善意,留下一份不被涂抹的底稿。
中午时分,饭点高峰期,一个穿着便装、理着平头的男人默默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他全程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轮到他时,前面的街坊都拿出了饭盒或者手机扫码,他却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了过去。
“我……我是来交作业的。”男人声音不大,带着一丝窘迫。
陆远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赫然是一份《食品安全整改通知书》,上面罗列着“无健康证”、“后厨卫生不达标”等几条“罪状”。
男人见陆远不说话,赶紧解释道:“我是城西分局新派来的联络员,任务是监督你们整改。但我昨晚……昨晚没忍住,偷偷打包了一份饭回去。结果今早被我妈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学着母亲的口气,带着浓重的口音说:“你个小王八蛋!你爸当年饿过三年,最恨的就是欺负做饭的人!你敢砸人饭碗,我先砸了你的碗!”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陆远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点意外。
他拿起那张通知书,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当众将它撕成了两半,又撕成了四半,然后随手一扔,纸片精准地落入了旁边滚烫的油锅。
“滋啦”一声,白纸瞬间被炸得焦黄酥脆。
陆远用漏勺捞出,沥干油,随手撒在了一份刚出锅的蛋炒饭上,然后推到男人面前。
“今天的限定隐藏菜单,”他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巷子,“官僚脆片,尝尝?”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和叫好声。
那名联络员也绷不住了,通红着脸,接过饭,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为了掩饰眼角的湿润。
那份压抑了一整天的紧张气氛,在这一刻瞬间瓦解。
傍晚,收摊前,巷子里恢复了宁静。
陆远默默地将那双旧皮鞋从柜台上拿下来,走到仍在熊熊燃烧的灶膛前,做出了一个让小桃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拎着鞋,将鞋尖探入火中,只烧了短短三秒便迅速取出。
上好的牛皮鞋尖立刻起了一层黑色的焦痕,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特殊气味。
“远哥,你这是干嘛?这鞋……不是要还给张大爷的吗?”小桃不解地问。
“不还了。”陆远拎着那只微焦的皮鞋,对她说,“明天起,用根绳子把它挂在咱们的招牌下面。以后,谁想加入‘过渡灶台’,无论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做饭的,都得先绕着它走三圈。”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那只鞋:“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为啥是穿着鞋走路,而不是光着脚踩在这炭火上。”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巷口,凌霜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彻底明白——陆远他们守的,从来就不是一家小小的饭店,而是一个能让人在低头苟活时,依然保留着抬头做人尊严的地方。
夜色渐深,巷口的灯光将那只微焦的皮鞋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卫兵。
明天,又会是谁,需要从它面前走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