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把抹布搭在锅沿时,楼下传来的刹车声像根细针,精准挑破了他表面的平静。
他贴着后窗玻璃往下看,黑色商务车的镀铬车标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六个穿西装的身影鱼贯而出——为首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整理领带,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活像只被按进西装里的企鹅。
“霜姐,”他扯了扯围裙带子,喉咙发紧,“他们来了。”
凌霜擦刀的手顿了顿。
刀面映出她微抿的唇线,刀锋在晨光里划出半道银弧,“需要我把那个总皱眉头的眼镜男按在灶台边?”
“别,”陆远赶紧按住她举刀的手腕,“咱们要的是他们自己尝,不是被刀架着吃。”他指腹蹭过玄铁锅沿,锅底还留着昨夜熬粥的焦香,“再说了......”他忽然笑起来,“你看小桃。”
楼下,小桃正弯腰把一摞蓝边瓷碗码在临时灶台上。
她扎着高马尾,发梢沾了点面粉,像朵沾露的向日葵。
见调研组走近,她直起身子,指节在围裙上蹭了蹭,递出两份文件:“《互助厨房备案表》和《今日食材清单》。”
眼镜科长接过文件时,指尖刻意避开了她沾面粉的指腹。
他扫了眼表头,镜片后的眉毛拧成结:“我们是来调研立法可行性的,不是来——”
“来吃饭的?”小桃歪头笑,“可热饭凉得快啊。”她转身拍了拍身后的大铁锅,“陆师傅说,要让各位看看,老百姓的灶台该怎么热乎。”
陆远在二楼听得直乐。
他摸出手机给小桃发消息:“桃姐这招‘以饭为盾’,比我炒十锅蛋炒饭都管用。”刚按下发送键,楼下传来环卫大姐的大嗓门:“同志们都来搭把手!这糙米得用温水泡过才软和,我这把老骨头可搬不动大桶水——”
他探头望去,穿橘黄马甲的王姨正叉着腰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铁铲比她人还高。
六个西装革履的调研员被她使唤得团团转:戴金丝眼镜的科长抱着装糙米的塑料桶,年轻助理踮脚够挂在房梁上的辣椒粉袋,连最严肃的女调研员都蹲在地上剥蒜,白衬衫袖口沾了层蒜汁。
“这招‘群众演员’选得妙。”凌霜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嘴角难得翘了翘,“王姨年轻时在部队炊事班待过,骂起人来比我枪子儿还利索。”
陆远搓了搓手,从抽屉里摸出个玻璃罐。
罐子里装着金黄的虾米,是他凌晨四点去码头蹲的刚上岸的新货:“等下第一锅饭起锅时,撒把这个。”他把罐子塞进凌霜手里,“你去外围盯着,要是有人想拍空镜头——”
“用送水桶砸他脚面。”凌霜接过罐子,转身时刀鞘撞在门框上,“但得先确认是不是记者。”
陆远望着她的背影笑出声。
直到楼下传来“滋啦”一声油爆香的动静,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全是汗。
那是王姨在炒葱头,油星子溅在铁锅上,混着糙米的焦香在巷子里炸开,连隔壁早点摊的老板都探出头来:“老王头,你家今天做啥好吃的?”
“给上边领导做热饭呢!”王姨扯着嗓子喊,铲子在锅里翻得哗哗响,“比你家葱油饼香十倍!”
调研组的人明显被这阵仗惊到了。
年轻助理的西装裤腿沾了泥点,正蹲在灶前扇风,鼻尖蹭了道黑灰;女调研员捏着蒜的手微微发抖,抬头时正好迎上王姨递来的漏勺:“姑娘,尝尝这蒜香?咱们老百姓做饭,可没那么多讲究。”
陆远看着手机里小桃发来的现场视频,差点笑出眼泪。
视频里,科长正捧着蓝边瓷碗,碗里的蛋炒饭堆成小山,糙米颗颗分明,虾仁在饭堆上闪着金点。
他吹了吹热气,咬了第一口时,金丝眼镜都滑到了鼻尖——那副神情,像极了三个月前凌霜第一次吃蛋炒饭时的模样。
“报告总部,现场秩序......”凌霜的声音突然从陆远兜里的对讲机传来,带着点失真的电流声,“目标三(年轻助理)正在发朋友圈,配文:‘原来真有人愿意为陌生人忙到手裂’。”
陆远踮脚往窗外看。
穿藏青西装的年轻助理正举着手机,镜头里是王姨的手——指腹裂着血口,裹着的创可贴被油浸得透亮。
他忽然想起昨夜小桃说的话:“王姨的手是给独居老人送热粥时冻裂的,她说‘手冷了可以揣兜里,心冷了可捂不热’。”
锅里的饭香越来越浓。
陆远摸出兜里的薄荷糖含进嘴里,甜丝丝的凉意漫开时,楼下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他凑到窗边,看见女调研员正抹眼睛,睫毛膏在眼下晕开两团黑,却还在往嘴里扒饭:“比......比我妈做的还香。”
“同志,”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陆远认出那是17栋的李伯,总蹲在楼道里晒太阳的退休工程师。
他手里攥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印着“xx钢铁厂职工手册”,“我在这厂干了四十年,以前倒班有食堂,现在外包了,只剩微波炉。”
科长放下碗,喉结动了动:“李师傅,您是说......”
“您看看这个。”李伯翻开笔记本,纸页间掉出张皱巴巴的病历单,“每月因吃冷饭住院的工友名单。上个月老张胃出血,就是因为吃了三天冷包子。”他指节敲了敲病历单上的名字,“这不是数据,是人。”
陆远的薄荷糖在嘴里化得只剩渣。
他望着楼下,科长的手指正抚过那些名字,指腹在“张建国”三个字上停了很久,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叔叔,你吃完饭就走吗?”脆生生的童音打破沉默。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空碗凑过来,碗底还粘着粒饭,“我们还没教你用锅呢!”
全场哄笑。
科长的脸腾地红了,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把记录本“啪”地合上,塞进公文包时,一张问卷飘落在地——陆远眼尖得看见,问卷背面用铅笔写着:“热饭为什么重要?”下面歪歪扭扭画着个冒热气的碗。
“小刘,”科长对年轻助理说,声音哑得像砂纸,“回去重拟提纲。第一条改成——‘如何让老百姓吃得上热饭’。”
凌霜的声音再次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点压抑的笑意:“目标一(科长)上车前低语:‘这顿饭......比述职报告还沉。’”
陆远靠在窗边,看着商务车开走时扬起的尘土。
巷口的早点摊飘来葱油香,和灶台上残留的饭香混在一起,像根软软的绳子,系住了每个人的胃,也系住了每个人的心。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
小桃发来消息:“市政热线说,今天的来电里,‘热饭’出现了237次。”
陆远望着楼下被收拾干净的灶台,玄铁锅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他忽然想起昨夜老周蹲在楼道里吃土豆饼的样子,想起小女孩说“比妈妈煮的还好吃”的声音,想起李伯笔记本上那些温热的名字。
“霜姐,”他喊了一嗓子,“把那罐虾米收起来,明天咱们做虾仁粥。”
凌霜从巷口转回来,手里提着送水桶,嘴角还沾着粒饭:“听说明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是小桃刚发来的新消息:“市法制办通知:下周三召开听证会,主题......”
陆远没看清后面的字。
他只听见自己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扑棱棱的小鸟。
那是希望的声音,混着饭香,混着人间烟火,在晨光里嗡嗡作响。
巷口的路灯在白天显得有些孤单,却悄悄亮了一瞬——那是凌霜上传完最后一段录音的信号。
而此刻的市政大楼里,一份被揉皱又摊平的提纲上,第一行字正在打印机里缓缓吐出:“城市应急供餐体系规范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