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望着晨雾里晃动的人影,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他搓了搓胳膊——倒不是冷,而是被这些人眼里的热乎劲儿烫着了。
为首的电工师傅刚把蒸笼搁在台阶上,就被后边的环卫大姐挤到旁边:“同志,我家那口高压锅能搁你灶台上不?我们班老王在河堤守了通宵,就馋口萝卜汤。”她指了指怀里的铝制高压锅,锅把上还缠着褪色的红毛线,“我带了半袋排骨,菜市场老张头今早刚给的,说是边角料,可新鲜着呢。”
“还有这个!”穿蓝条纹睡衣的阿姨挤过来,保温桶盖子掀开,飘出股糯米香,“我儿子在社区服务站值大夜班,他们食堂的剩饭我收了三桶,正好蒸点咸肉菜饭。”她压低声音,“真不是偷的啊,是站长说‘能帮上忙就拿’,还签了字据呢。”
陆远张了张嘴,刚想说“这事儿容易引麻烦”,就见人群里挤出个戴红领巾的小胖子,举着个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奶锅:“叔叔!我奶奶说我爸爸在救援队搬沙袋,肯定饿了。我会煮鸡蛋,水开了放进去,七分钟就捞出来!”他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沾着雾珠,“我带了十个鸡蛋,都是奶奶攒的土鸡蛋!”
喉咙突然发紧。
陆远想起昨晚给独居老人送饭盒时,那个攥着空盒不肯松手的老太太,说“多少年没闻着饭锅气了”。
他摸了摸裤兜,摸到半包被揉皱的烟——又放下了。
“老板?”电工师傅搓着沾了雨水的工装,“我们就用俩小时,灶火借我用用,饭钱明天给成不?”
“谁要你饭钱了。”陆远突然笑了,弯腰从纸箱里拽出一摞围裙,扔过去时故意用了点巧劲儿,蓝白条纹的围裙在空中划出弧线,“先把围裙系上,小桃!”
“在这儿!”小桃举着平板从里屋冲出来,打印纸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应急共炊守则》草案,昨晚‘火种驿站’紧急会议定的!”她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卫生标准、分工流程、责任归属都写清楚了,轮灶制,每组两小时,做完即走,避免聚集……”
“你这是要搞社区版米其林评审?”陆远扫了眼文件,看到“油污分类需按干垃圾湿垃圾区分”那行字,乐了,“行啊,桃总,我这小厨房归你管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金属摩擦声。
凌霜不知何时拆了摩托后座的保温箱,正用改锥把箱底敲出几个透气孔。
她抬头时,发梢滴下的水珠落进改装的通风架里,“防火板在仓库。”说完转身就走,皮靴踩在水洼里“啪嗒啪嗒”,活像台人形工程车。
等她拖来三块防火板围成简易操作区时,环卫大姐已经颤着手拧燃气灶开关。
蓝色火苗“轰”地窜起来,她手一抖差点摔了锅。
“往左挪十公分。”凌霜突然出声。
众人转头,就见她抱臂站在防火板旁,雨披下摆还滴着水,“风向变了,烟会倒灌进锅。”
大姐愣了愣,依言挪锅。
蒸汽腾起时,她小声嘟囔:“同志,你这架势,倒像我老家村头刘婶子教新媳妇做饭……”
“咳。”凌霜耳尖微红,转身去搬陆远堆在墙角的煤块——那是他之前想试古法炒菜囤的,“煤炉备用。”
第一锅萝卜排骨汤熬开时,街道办主任的皮鞋声“咔嗒咔嗒”碾过水洼。
“都住手!”主任举着执法记录仪,眉头拧成个疙瘩,“无证经营、非法聚众烹饪、消防隐患……你们这是要闹哪样?”
蒸汽里的手顿住了。
攥着锅铲的修车师傅手背上还沾着机油,慢慢放下;端着饭勺的夜班护士睫毛上挂着霜,咬了咬嘴唇;小胖子的奶锅“当啷”掉在防火板上,鸡蛋骨碌碌滚到主任脚边。
陆远擦了擦手走出来,围裙上沾着米粒。
他没接主任的话,反而抄起汤勺舀了小半碗汤:“您尝尝?”
“我不——”主任刚要拒绝,汤香已经钻进鼻孔。
那是种带着甜丝丝的鲜,混着萝卜的清润、排骨的醇厚,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海腥——像极了小时候外婆蹲在灶前,把快烂的干海带泡软了炖的那锅汤。
他鬼使神差接过碗,吹了吹喝下去。
“这……”主任喉结动了动,“怎么和我外婆炖的一个味儿?”
“因为用了您上周扔在垃圾站那筐干海带。”陆远笑,“您标注的‘不可回收厨余’,我们挑了没烂的泡发了。”他指了指墙根的蛇皮袋,“还有医院营养科积压的南瓜,菜市场捐的蔫青菜,都在这儿呢。没浪费,都用了。”
主任低头看脚下滚着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草屑——是真正的土鸡蛋,沾着晨露的草屑。
他又抬头看人群:环卫大姐的高压锅在冒热气,电工师傅的蒸笼里飘出包子香,小胖子正踮脚往奶锅里放鸡蛋,数着“一、二、三……”
“下不为例。”主任突然把执法记录仪往兜里一塞,“别出事。”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汤……确实没毛病。”
人群里爆发出轻呼。
环卫大姐的汤勺敲在锅沿上,叮咚作响;修车师傅用袖口抹了把脸,油乎乎的脸上泛着红;小桃偷偷对陆远比了个“耶”,平板屏幕亮着,显示着十七条新的直播关注提醒。
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吱——”
一辆印着“城市后勤标准化管理促进会”标识的皮卡急停在路口,扬起片水雾。
三个穿藏青制服的人跳下车,为首的攥着封条,另一个举着食品检测仪,第三个抱着个黑色笔记本,封皮上印着“违规处理登记表”。
“好啊。”为首的扯了扯领带,目光扫过冒热气的灶台、堆成山的食材、还有那口泛着幽光的玄铁锅,“无证食品加工黑点,消防隐患,卫生不达标……”他拍了拍检测仪,“先测测你们的油达不达标。”
陆远刚要往前,小桃已经举起手机。
屏幕里,直播间人数从三百跳到了三千,弹幕刷得飞快:
“这是要砸我们的救命灶?”
“阿姨的汤我闻着了,香哭!”
“小胖子的鸡蛋煮好了没?我帮他数到七了!”
为首的顿了顿,眯眼看向手机屏幕。
“各位网友,现在是早上六点十七分。”小桃声音稳得像新闻联播主播,“我们正在用边角料为受灾同伴做饭,没有营业执照,没有豪华厨房,但有——”她转头看向灶台,蒸汽里,凌霜正帮环卫大姐撇汤沫,陆远在教电工师傅发面,小胖子举着煮好的鸡蛋蹦蹦跳跳,“有热乎气儿。”
检测仪的红灯在晨雾里亮起。
为首的低头看数据,又抬头看直播。
“登记。”他突然说,笔重重戳在本子上,“先登记。”
但陆远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查封”那栏停了停,最终落在“待核查”上。
晨雾渐渐散了。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玄铁锅上,照在小胖子的红领巾上,照在那口比爷爷还高的大铁锅上——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飘出股甜香。
“下一组谁来?”陆远扯了扯围裙,突然觉得这围裙有点紧——大概是最近被凌霜逼着吃红烧肉吃胖了。
“我!”“我们!”“还有我!”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而在路口,那辆皮卡的引擎声还没完全消散。
为首的翻着笔记本,突然停在某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外婆的汤,配方:爱,和不浪费。”
他摸出手机,给上司发了条消息:“建议暂缓处理,现场情况……特殊。”
但没人注意到,皮卡后座还躺着份文件,封皮上印着“关于规范临时餐饮救助点的紧急通知”——最新版,凌晨五点刚下发。
风里,又飘起了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