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后颈被夜风吹得发凉时，那阵嗡鸣已经在耳底滚了三圈。
他原本裹着军大衣蜷在加油站的破沙发里，这会儿猛地坐直，军大衣滑到腰际也顾不上捡——方才还安静堆在后备箱的锅具们，此刻正像被扔进沸水的饺子似的轻颤。
最显眼的是那口百年铜锅，锅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可仔细看，金属表面竟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弧度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个浅灰色的圆。
陆远伸手要碰，指尖还没沾到锅沿，耳畔突然飘来个颤巍巍的调子。
“哎嗨~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
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调子他熟啊，上周去菜市场买酸菜，隔壁卖咸鱼的王大爷手机外放二人转，他蹲在旁边等腌菜坛子共鸣时，听了整整半小时。
“凌霜？”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点发虚的抖，“你听见没？这锅成精了？”
阴影里传来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
凌霜从加油机后面转出来，腕表蓝光在她眼尾投下冷白的光。
她抬手按了按耳麦，金属表盘上的数据流疯狂滚动：“物理振动频率0.3赫兹，低于人类听觉阈值。”她抬眼时眉峰微挑，“但你刚才听到的……是声波级情感回放。”
陆远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铜锅。
那些水珠顺着锅壁滑下来，滴在他手背，凉得像眼泪。
“这锅……在哭？”
“叮——”
后备箱里突然炸响一声清越的脆响。
陆远扭头，看见那口焦黑铁锅正轻轻撞着旁边的砂锅，像是在催促什么。
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发烫，是小桃的视频通话。
她的脸挤在屏幕里，眼下青黑，显然熬了整宿：“哥！我比对了三百七十段地方曲艺档案，这旋律是周桂芳的！”她翻出张泛黄的剪报，“1972年，她在村头搭了二十口灶台，说要做‘百家宴’，结果被定性为‘煽动聚众’……”小桃的声音突然发紧，“那口铜锅，是她家六代传的‘团圆灶心器’。”
陆远的手指慢慢抚过铜锅的沿口。
锅身还带着夜露的凉，可他摸到一道浅浅的凹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磕出来的——或许是当年被收走时，被人用铁锹砸的？
“这些锅不是随便跟人的。”小桃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来，“它们在找能听懂‘哭声’的人。”
后半夜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加油站外的荒草沙沙响。
陆远裹紧军大衣，望着后备箱里东倒西歪的锅具，突然觉得它们像群走丢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能领路回家的人。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陆远的裤脚。
他蹲在知青点的土屋前，盯着脚边那口缠着红绳的小铝锅，锅底的磕痕比他昨晚在加油站看到的那口铜锅还多。
“这是我家老周最后用的锅。”老太太的拐棍尖戳进泥里，“七六年冬天，我发着烧说想吃口热汤面。他揣着这口锅，走了三十里山路去镇里借面粉……”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铝锅，“后来被生产队长堵在半道，说他‘影响生产纪律’，在雪地里跪了一宿……”
陆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系统商城里有“驱寒暖身姜茶”的配方，可此刻望着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带着灵气的食材都轻得像羽毛。
他摸出随身装酸菜母汁的玻璃罐，蹲在地上用指尖蘸着，在泥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灶台。
“我给它生堆火？”他抬头问老太太。
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红绳在铝锅上缠出乱麻似的结：“好，好……让它再暖一回。”
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蓝焰。
陆远把铝锅轻轻搁在泥灶上，火焰舔着锅底，映得老太太的脸忽明忽暗。
就在他以为要落空时，铝锅突然发出“叮”的一声，像是被谁用筷子敲了下。
老太太的膝盖“咚”地砸在泥地上。
她双手撑着拐棍，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谢谢，谢谢……它记起来了，它记起来老周往汤里撒葱花的样子了……”
陆远手忙脚乱要扶她，却被老太太抓住手腕。
她的指甲盖里还嵌着泥，按得他生疼：“大兄弟，这些锅跟着你，是找对人了。”她指了指远处的山梁，“山那边有个老窑厂，我听挖药材的娃说，窑厂里堆着半屋子铁锅——都是当年被收走的。”
启程时，后备箱里的锅具都裹上了陆远从加油站翻出的旧棉布。
凌霜靠在吉普车门上，递来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地图，红色标记像星星似的撒满中原腹地：“我黑进了三个省级档案馆，有些地方连纸质记录都没留。”她瞥了眼后备箱，唇角微抿，“需要的话，我可以调一队人清路。”
“不用。”陆远把最后一口砂锅塞好，拍了拍玄铁锅的锅身，“它们带路，咱们跟着走就行。”
玄铁锅突然轻轻一震，在他掌心留下个温热的印记。
陆远望着挡风玻璃外的晨雾，突然想起昨晚小桃说的“巡礼”——这些锅，这些被压在箱底、埋在土堆里、藏在墙缝中的老物件，哪是在追随他？
分明是在引他去该去的地方。
“你说，咱们这算什么？”他扭头问凌霜。
凌霜已经坐进驾驶座，正低头系安全带。
闻言抬眼，目光扫过后备箱里鼓囊囊的棉布包：“像是……”她发动引擎，车轮碾过碎石，“给没回家的人，指条路。”
夜色漫上国家级非遗评审中心的外墙时，陆远的吉普正驶在出城高速上。
凌霜调低了车载广播，新闻里的声音模模糊糊：“……本年度‘传统饮食技艺’评审即将收尾，据悉，评审标准将重点考察……”
陆远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瞥见后视镜里后备箱的棉布包在颠簸中轻轻摇晃。
他摸出手机，小桃刚发来条消息：“哥，我查了评审中心的资料库——周桂芳的‘百家宴’菜谱，当年被封存在307号档案柜。”
副驾上的玄铁锅突然轻震。
陆远低头，看见锅底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像团压不住的小火苗。
非遗评审中心的LEd屏还在循环播放，蓝白色的光映着夜色：“传承，是为了更好的遗忘？”
陆远望着那行字，突然笑出了声。
他摇下车窗，山风灌进来，卷着后备箱里若有若无的锅鸣——有些味道，哪是能被遗忘的？
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等个能听见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