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香江高等法院。
李思辰坐在被告席上,左眼戴着眼罩,右眼低垂。他瘦了很多,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法庭里坐满了人——受害者家属、记者、市民。旁听席最后一排,王平安穿着便服,静静坐着。
法官宣读判决:
“……被告人李思辰,多项谋杀罪、制毒贩毒罪、行贿罪、爆炸罪成立。鉴于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本庭判处被告人死刑。”
法庭里响起压抑的哭泣声和低语声。
李思辰抬起头,那只独眼扫过旁听席,最后落在王平安身上。
他没有表情。
没有悔恨。
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法警将他带出法庭时,他经过王平安身边,停了一下。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在地狱等你。”
然后被押走。
王平安坐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空荡的法庭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起身,走出法院。
外面是香江普通的午后,车流,行人,生活的喧嚣。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很蓝。
没有雪。
4月7日,黄昏,铜锣湾崇光百货门外。
下班人潮涌过十字路口,红绿灯机械闪烁,巴士排出灰色尾气。疯癫者坐在人行道边缘,约莫六十岁,也可能更老——污垢和蓬乱头发模糊了年龄。他面前摆着三个易拉罐,里面有些零钱,但他不看钱,只是低头用捡来的粉笔在地上画十字架。
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每个十字架下面都写着一个日期。
最后一个是:1990.12.14,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周小梅,19岁”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阿妹啊,你去哪……白色雪,红色血……天堂路,好远啊……”
傍晚六时,铜锣湾怡和街。
二十三名律师穿着黑袍,手挽手组成人墙,挡在马路中央。他们身后五十米处,三辆警车正缓缓逼近。
王平安推开车门下车,陈志伟紧随其后。
“王sir,”领头的律师陈文瀚走上前,他是林芷晴生前的同事,如今已是律师公会副会长,“李思辰已被判处死刑,法律程序已经走完。你们今天来,是准备动用私刑吗?”
王平安看着那道人墙:“陈律师,李思辰要转移去赤柱监狱等候行刑,这是正常程序。”
“正常程序需要二十辆警车、五十名警察押送?”陈文瀚冷笑,“你们是想在半路上‘出意外’吧?就像高志伟在拘留所里‘自杀’一样?”
四周安静下来。
高志伟一个月前在拘留所自缢身亡,官方结论是“畏罪自杀”,但现场疑点重重——没有遗书,监控刚好“故障”,看守说没听到任何动静。
“高志伟的案子另有调查。”王平安说,“现在,请你们让开。”
“不让。”陈文瀚提高声音,“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香江就还有法治!一个犯人,无论他犯了什么罪,都有权安全地走完法律程序!”
其他律师齐声重复:“有权走完法律程序!”
王平安的手按在枪套上。
手指触到冰冷的皮革。他想起林芷晴跪在天台上的样子,想起周子墨遗书里的那句话,想起那些吸食“雪魄”后皮肤惨白的少年。
陈志伟低声说:“王sir,媒体在拍。”
街对面,三台摄像机正对准这里。记者们的长焦镜头像枪口。
王平安松开手。
他走到人墙前三米处,目光穿过律师们的肩膀,看向后方那辆装甲囚车。防弹玻璃后,李思辰的独眼正盯着他。
两人对视。
整整十秒。
然后王平安转身:“收队。”
“王sir?!”
“我说收队。”王平安坐回车里,“让他们送。”
警车依次调头离开。律师们爆发出欢呼,有人高喊:“法治胜利!”
囚车缓缓驶过时,李思辰隔着玻璃对王平安做了个口型:
“你输了。”
王平安没有回应。
他只是看着囚车驶远,消失在黄昏的车流中。
陈志伟忍不住问:“王sir,为什么……”
“因为我守的法,和他们守的法,不是同一个法。”王平安点燃一支烟,这是他在人前极少做的动作,“他们守的是条文,是程序,是写在纸上的规则。我守的是……底线。”
“那现在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王平安吐出烟雾:“等他们明白,有些东西,比法律条文更重要。”
晚上七时二十分,天星码头渡轮候船区。
李思辰在四名律师和两名私人保镖的簇拥下走向闸口。他被保释了——高等法院刚刚批准了他“等候死刑期间的临时保释”,理由是“需要处理个人事务及与律师充分沟通”。
程序完全合法。
陈文瀚甚至对记者说:“这是司法文明的体现。”
渡轮还有十分钟开船。李思辰要过海去九龙,那里有一场为他举办的“祷告会”——教会人士坚持要为他“进行最后的灵魂拯救”。
候船区长椅上坐着等船的市民,看报纸的,打瞌睡的,喂小孩的。
疯癫者不知何时也进来了。
他坐在离闸口最近的椅子上,低着头,继续哼那首童谣。
李思辰经过时,皱了皱眉:“哪来的乞丐?滚开。”
保镖上前驱赶。疯癫者被推倒在地,粉笔从口袋里撒出来。
李思辰看都没看,继续走向闸口。
就在他刷卡进闸的瞬间——
疯癫者突然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不像老人。他撞开保镖,扑到李思辰身后。
李思辰回头,只看到一张布满污垢的脸,和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
“你……”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疯癫者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杀了我女儿……她叫周小梅……周子墨的妹妹。”
李思辰的瞳孔收缩。
下一秒,他感到喉咙一凉。
疯癫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碎玻璃——是从打碎的易拉罐上掰下来的,边缘锋利如刀。
玻璃划过颈动脉。
血喷出来,温热,黏稠。
李思辰捂住脖子,想喊,但只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踉跄后退,撞在闸机上,血染红了刷卡器。
候船区炸开尖叫。
“杀人啦!”
“血!好多血!”
“报警!快报警!”
保镖冲上来按住疯癫者,但他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们将自己压在地上。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李思辰,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像破布袋般瘫软下去,血在地面漫开,汇成一片小小的红色池塘。
李思辰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天花板上摇晃的日光灯,和灯光下那些惊慌失措的人脸。
没有天堂。
没有地狱。
只有一片逐渐变暗的红色。
他的独眼最后望向疯癫者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瞳孔扩散。
呼吸停止。
晚上八时,码头警署临时问话室。
疯癫者——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叫周永昌——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清洗过,换上干净的衣服,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只是眼神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王平安坐在他对面。
“周小梅是你女儿?”
“是。”周永昌的声音很平静,“1990年7月失踪,三个月后尸体在将军澳海边被发现。法医说是吸毒过量,溺水身亡。但我知道不是——她从不吸毒。”
“你怎么知道是李思辰?”
“她失踪前最后见的人,就是李思辰。”周永昌说,“她在陈文山的研究所做暑期工,负责清洗实验室。她回家说过,那个‘李助理’很奇怪,经常一个人待到很晚,做一些味道很刺鼻的实验。”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女孩的笑脸,十九岁,青春洋溢。
“小梅死后,我辞了工作,开始查。我装成疯子,睡在街上,因为没人会注意一个疯子。我跟踪李思辰,看他进出会所,看他见律师,看他……怎么把白色粉末交给年轻人。”
“为什么不来报警?”
“报过。”周永昌笑了,笑容苦涩,“三次。第一次,警察说证据不足。第二次,说我会被控诽谤。第三次……接待我的警察悄悄告诉我,上面有吩咐,李思辰的案子不准碰。”
他看向王平安:“王sir,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我女儿死的时候,皮肤白得像纸。而那个给她毒品的人,却在教堂里讲‘救赎’。这世界……还有公道吗?”
王平安沉默。
“所以我决定自己来。”周永昌说,“我等了九个月,等他失去保护伞,等他众叛亲离,等他……最得意忘形的时候。”
“你知道你会坐牢吗?”
“知道。”周永昌点头,“但我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九岁。李思辰活了三十八年,杀了至少十个人。公平吗?”
没有答案。
问话室的门被敲响,陈志伟走进来,在王平安耳边低语几句。
王平安起身:“周先生,你被控谋杀,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请律师……”
“不需要律师。”周永昌打断他,“我认罪。但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让我去我女儿的墓前看看。”他的眼眶终于红了,“就一次。然后你们怎么判,我都接受。”
王平安看着他,很久。
然后说:“我会安排。”
4月10日,上午十时,立法会大楼会议厅。
高志伟曾经坐过的席位已经换了新人。主席台上,新任律政司司长正在宣读:
“……条例今日正式生效……”
掌声雷动。
闪光灯将整个会议厅照得如同白昼。议员们起立鼓掌,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走廊里,律师们互相拥抱,有人眼含热泪。
“这是历史的时刻!”
王平安站在公众旁听席的最后排,穿着便服,像个普通市民。他旁边坐着陆逸辰,两人都没鼓掌。
“李思辰的尸体昨天火化了。”陆逸辰低声说,“没有家人来领,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
“周永昌呢?”
“下周开庭。检方建议判误杀,因为他有精神科证明——女儿死后,他就确诊了重度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加上李思辰本身的罪行……法官可能会轻判。”
王平安点点头,望向台下那些兴奋的脸。
他们庆祝的是一部法律的通过。
但他们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这部法律的第一个“受益者”,刚刚死在码头上,喉咙被人割开。
也不知道,此刻在旺角的某条暗巷里,少年正用锡纸加热白色的粉末。
更不知道,和联胜虽然倒了,但“雪魄”的配方已经流传出去,新的势力正在接手。
晚上七时,港岛总署,王平安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清空大半。文件装箱,照片取下,只剩下桌上一盏台灯还亮着。
王平安在擦枪。
柯尔特蟒蛇左轮,银色枪身,胡桃木握把。他擦得很仔细,每一个部件,每一道刻痕。灯光下,金属泛着冷硬的光泽。
桌上有三张照片。
林芷晴的职业照。
周子墨的律师执照复印件。
还有一张是缉毒组刚送来的——一个十五岁少年吸食“雪魄”后的照片,皮肤惨白,瞳孔扩散。
照片旁边,放着一枚子弹。
点357马格南,黄铜弹壳,弹头上用激光刻了一个小小的“李”字。
这是他在李思辰被判死刑那晚准备的。如果法律杀不了他,那这枚子弹会。
但现在不需要了。
王平安拿起子弹,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的,像某种未完成的誓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在眼前铺开,霓虹璀璨,游轮缓缓驶过,对岸的灯牌变幻着广告。这座城市的繁华一如既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打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城市的废气。
他举起手,松开手指。
子弹垂直坠落,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落入黑暗的港湾。
没有水花。
没有声音。
就这样消失了。
晚上八时整,维多利亚港上空。
“砰砰砰——”
第一朵烟花炸开,金色光芒如瀑布般洒下。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红色、蓝色、绿色,夜空被染成流动的调色盘。
官方说法是庆祝“法治进步”。
实际是某地产商新楼盘开售的宣传活动。
尖沙咀海滨挤满了人,情侣依偎,孩子骑在父亲肩上,游客举着相机。惊呼声、欢笑声、烟花的爆炸声,混合成一片嘈杂的庆典。
王平安独自走在人群中。
他穿过喧闹,走向码头尽头。那里人少些,只有一个流浪汉蜷缩在长椅上睡觉,还有一个少年蹲在阴影里。
少年十六七岁,校服裤子,背着书包。他正用打火机加热锡纸上的白色粉末,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王平安停下脚步。
少年抬头,瞳孔已经扩散,皮肤在烟花的光芒下白得诡异。他看着王平安,痴痴地笑:“叔叔……要试试吗?天堂……很美……”
王平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继续往前走,走过码头,走进更深的夜色。
身后,烟花还在绽放,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而地面上,阴影依然存在。
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