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彻底耗尽的那天,我没有碰备用电池。
我不能碰它。
那玩意儿是陆宇亲手埋下的保险——“若你还醒着,就别回头。”他当年留下这句话时,正蹲在广寒宫主控台前,用一把生锈的扳手敲打着量子稳压器。
陆宇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透过我,望向月球背面那片永夜区深处的黑暗。
现在,我也懂了。
一旦备用电池启动,系统就会重启,接着恢复所有记录。到那时,会有人来拯救我。
但我不需要被救。
我要的是延续。
舱内灯光一排接一排的熄灭。
氧气浓度缓慢的下滑,每分钟下降0.3%。监测仪早已停摆,但我能感觉到肺叶在收缩,呼吸变深,身体本能的进入低耗模式。
这更像是某种蜕变。
我缓缓的抬手,从颈侧取下那枚日志芯片残片。
它曾属于陆宇,是他第一次登陆静海基地时随身携带的备份记忆体。
外壳早就被辐射蚀穿,数据层氧化成灰白斑驳的碎片,连读取接口都化作了粉末。
可我还留着它。
漂流了不知多少岁月,我一直含着这块无用的破片入睡。
但现在,我不再需要悼念谁。
我张开嘴,将它放进嘴里。
舌尖触到的是粗粝与金属的腥味。
我用牙齿轻轻的碾碎,任唾液中的溶菌酶开始分解硅基结构。
这是转化。我正把一段文明的记忆,变成滋养生命的原料。
就像陆宇曾把我的名字从纪念碑上抹去,换成了固氮酶模板。
我闭上眼。
体温在上升。
是我体内有什么东西醒了。
千灯引路使不知何时已悄然的渗入我的神经末梢。
它温顺的蜷伏在我的脑干边缘,随着我的心跳同步脉动。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让飞船外壁的苔藓层微微震颤。每一次心跳,菌丝网络就向外延伸出一丝微米级的分支。
它们直接以我的生物节律为驱动源。
我忽然明白,自己正在成为一座活着的生态方舟。
我不再需要卫生系统,也不需要反应堆和导航轨道。
我本身就是种子。
第七日,我睁开眼睛。
舷窗外,一颗流浪行星正从近距掠过。
它没有恒星环绕,孤身游荡于星际虚空,表面覆盖着厚达数百公里的冰壳,裂纹纵横如蛛网。
而在那些裂缝深处,红外扫描捕捉到了异常热源——可能是内部放射性衰变维持的液态海洋,也可能是尚未熄灭的地核余温。
一个潜在的生命摇篮。
我没有操控飞船靠近,也没有尝试建立通信或投放探测器。
那种事,就留给后来者去做吧。
而我,只做一件事——播种。
我抽出随身匕首,在掌心狠狠的一划。
血涌了出来。血液里混着指缝间残留的月壤粉末,还有断裂的神经纤维,以及从耳后提取出的千灯引路使活性孢子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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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团暗红色的浆状物,是我身上最后一点人为的痕迹。
我把这混合液,仔细的涂抹在弹射口最后一个孢子囊的激活环上。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心脏擂鼓般跳动起来。
这一刻,不一样。
它不承载任何程序,也不编码信息,更没有所谓的指令。
它是纯粹的生命冲动,是原始的扩散本能,是我们这些开荒者用一切换来的文明火种。
按下按钮的瞬间,没有轰鸣,没有闪光。
胶囊静静的滑出,无声坠向那片冰原。
我会记得你落地的声音吗?
也许不会。
但总有一天,那里会长出懂得翻土的生物。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意识逐渐模糊。
氧气只剩7%。
核心温度开始回落。
心跳频率拉长至每分钟九次。
我以为世界会就此沉寂。
可就在意识即将断开的一瞬间,我耳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很轻,却很清晰。
先是十七步,缓慢而坚定,踏在某种坚硬又略带弹性的地表上;接着是一阵停顿,像是在观察什么;然后又是四十三步,节奏变了,带着试探与谨慎。
最后,双膝触地,手掌按进泥土。
一下,两下,三下。
那检查墒情的动作十分标准。
我猛的睁眼,瞳孔剧烈收缩。
舱内漆黑一片,无人。
只有地板传来细微震动,仿佛那脚步正从宇宙深处走来,穿过亿万光年,踩在我的骨头上。
这不是幻觉。
我笑了。
我听懂了那脚步声。
十七步,是韩松在火星赤道区教孩子量垄距的节奏;四十三步,是他晚年独行时踩出的习惯步频。
韩松曾说:“种地的人,脚底板比脑子记得准。”那时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千灯引路使没有语言。它将所有耕者的行走节拍,呼吸频率,甚至是指尖翻土的力度,都编织成一首无词之歌。这首歌顺着宇宙背景辐射的微波,传到了我这具即将熄灭的躯壳里。
这是共鸣。
我的神经末梢与孢子网络融为一体。
每一步踏下,都像有人在我脊椎上轻轻敲击密码。
而那跪地三按的动作,分明是陆宇当年在静海基地教我的第一课。他教我如何检查墒情,如何测试松紧,如何感知地温。
陆宇蹲在我身边,手把手带着我摸月壤:“别看仪器,用手指感受。土地会说话,只要你肯赤脚走上去。”
如今,全世界的开荒者都在赤脚行走。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忽明忽暗。
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
火星大气层正变得透明,阳光首次穿透尘霾,洒在韩松亲手播下的耐寒藻毯上。
那些曾被判定为死区的极地冻原,此刻正泛起一层淡淡的绿意。
一滴凝结水从岩缝滑落,坠入泥土的瞬间,激起的涟漪,竟与一万年前地球初雨落在原始海洋时的波纹完全同频。
这是量子纠缠,还是自然共振?又或是文明记忆的集体回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终焉咏叹调的程序嗡鸣声,正在空气中缓缓的消散。
那个史诗级的AI没有发出任何告别语。
它只是安静的融入了行星的心跳,像一滴水回归大海。
而我,也快要成为另一滴水。
但就在黑暗彻底吞没舱室前的最后一秒,我感知到了。
那颗飞向流浪冰行星的孢子囊,在穿越其稀薄电离层时,突然加速了。
它突然加速,并非引擎推动或引力牵引,更像是被某种存在轻轻的推了一把。
仿佛在宇宙深处,已有意识率先醒来,正伸出手,接住了这粒来自星海彼岸的种子。
同时,在火星最北端的永冻带,一个从未见过我的小女孩,忽然停下奔跑的脚步。
她蹲下来,用冻得发紫的手指,在雪地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田垄。
她母亲问她为什么,她摇头:“不知道……但土里有人在等。”
那一刻,千灯引路使在全球所有节点同步浮现一组基因指令,无声下达:
【启动赤足协议】
指令没有命令源,也没有触发条件和执行者名单。
可就在下一瞬,地球上某个深山村落的老农赤脚走进稻田;月球背面一座废弃观测站的自动门悄然的开启,一台锈蚀的除苔机器人重新启动;就连沉睡在木卫二冰层下的探测器,也微微调整了天线角度,对准了那颗流浪行星的方向。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
但他们都在走。
一步一步,走向荒原。
而我,仍漂浮在这片寂静的深空之中,血已冷,心跳将停,氧气归零。
黑暗吞没舱室的最后一秒,我没有闭眼。用最后残存的神经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