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贡院,号称天下文枢。
往年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是摩肩接踵,砚台磨墨的声音能汇聚成雷。但今天,正午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洒在青砖地面上,照亮的只有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一万两千间号舍,空空荡荡。
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周辰穿着便服,缓步走在寂静的甬道上。他的靴底踩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伸手在一张布满灰尘的考桌上抹了一把,指尖沾满灰黑。
“陛下,时辰已经过了。”
王安石跟在身后,看着这空荡荡的考场,满脸苦涩,“报名的士子有三千人,但实到的……一个没有。”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
江南士族用这种方式告诉这位新皇帝:没有我们读书人点头,你的朝廷就是个空架子。你可以杀人,但你治不了国。
“都在哪呢?”周辰拍掉手上的灰,语气听不出喜怒。
“在夫子庙。”
王安石叹了口气,“都在孔圣人像前跪着呢。说是要……哭庙。求圣人显灵,驱逐……驱逐……”
“驱逐我这个斯文败类?”
周辰接过话头,笑了笑,“走,去看看。朕倒要看看,他们能哭出个什么名堂。”
……
夫子庙广场。
白衣如雪。
三千名身穿儒衫的士子,整整齐齐地跪在孔庙大成殿前。他们头缠白布,神情悲愤,仿佛大周的军队不是解放了金陵,而是掘了他们的祖坟。
领头的依然是那位顾老儒生。
他跪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本《论语》,声音苍凉:“圣道不存!斯文扫地!武夫当国,国将不国啊!”
“呜呼哀哉!”
身后的三千士子齐声恸哭,声浪震天,引得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神色惶恐。
周辰站在人群外围的高台上,看着这场滑稽的表演。
“铁牛。”周辰唤了一声。
“在!”铁牛扛着大棍子,一脸不爽地看着那群哭丧的,“大哥,只要你一句话,俺把这帮鸟人全扔秦淮河里去醒醒脑子。”
“不用。”
周辰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黄纸。
“贴出去。”
“把贡院门口那张‘四书五经’的考题榜撕了,换上这张。”
片刻后,贡院门口。
一名锦衣卫校尉粗暴地撕下了原本的告示,刷上浆糊,将一张崭新的红榜贴了上去。
还在哭庙的士子们并没有理会。在他们看来,除非周辰跪下来求他们,否则这科举是绝对考不成的。
但很快,围观的百姓和一些“闲杂人等”发现了不对劲。
“咦?这考题……怎么变了?”
一个看热闹的账房先生挤到前面,念着榜上的字,“第一科,算术?题目是……‘若以此城粮仓为例,圆径三丈,高五丈,问存粮几何?’这……这不是算账吗?”
“还有这个!”
一个铁匠铺的学徒指着第二行,“第二科,格物?‘铁水淬火,何种油温可得坚韧之钢?’这我也懂啊!”
“第三科,农政。‘江南水田遇旱,如何引水上山?试绘水车图。’”
议论声越来越大。
原本跪在庙前的士子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顾老儒生皱着眉,派了一名学生去查看。
那学生跑到榜下一看,整个人都傻了,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脸色煞白。
“老师!不好了!那个昏君……那个昏君他改了考题!”
学生声音发颤,“他不考圣人文章了!他考的是算账、打铁、种地!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顾老儒生喝道。
“而且榜文上说,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出身,无论籍贯,皆可入场考试!中榜者,赐进士出身,入工部、户部任职!”
轰!
这句话像是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响。
无论出身?
在大乾朝,商贾、工匠、隶卒都是贱籍,连科举的门槛都摸不到。现在,皇帝说他们也能考?也能当官?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顾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乱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让一群泥腿子进朝堂,这是要毁了天下士子的根基啊!”
他站起身,指着贡院方向怒吼:“老夫不信!老夫不信有人敢去考这种大逆不道的试!”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人群中,一个背着算盘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走了出来。
“那个……官爷,小人是城东刘记米铺的账房,这算术题……小人能试试吗?”
守门的锦衣卫看了他一眼,侧身让开路:“进。”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我是打铁的!那个淬火的题我会!”
“俺是种地的!水车俺会造!”
“我是修河堤的泥瓦匠……”
原本在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里,钻出了一个个穿着短打、满手老茧的“粗人”。他们平日里见到读书人都要低头哈腰,但此刻,看着那扇敞开的龙门,眼中的渴望压倒了恐惧。
那是改换门庭的机会。
短短半个时辰,原本空荡荡的贡院,竟然进去了两千多人。虽然他们没有穿儒衫,也没有拿毛笔,但这人气,比往年的科举还要旺。
夫子庙前,死一般的寂静。
三千名“清高”的士子跪在地上,看着那些平时被他们视如草芥的泥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考场,一个个脸色灰败,如丧考妣。
他们罢考,是为了拿捏皇帝。
可现在皇帝告诉他们:这地球离了你们,照样转。甚至转得更好。
“完了……全完了……”
顾老儒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论语》掉在尘埃里。
他知道,周辰这一招“杂学入仕”,不是在羞辱他们,而是在挖他们的根。一旦工匠、账房掌握了权力,他们这些只读圣贤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生,就真的成了废物。
周辰站在高台上,看着贡院门口排队的长龙,嘴角微勾。
“王安石。”
“老臣在。”王安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对这位年轻皇帝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就是朕要的人才。”
周辰指着那些满身油污的考生,“我要的是能算账、能造炮、能修堤的实干家,不是只会写八股文、只会党争的废物。”
“传令下去。”
“这次恩科,录取名额不设上限。只要有一技之长,全部录用。”
“另外……”
周辰看了一眼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士子,眼神冷漠。
“告诉那些还在哭庙的人。贡院的大门还没关。想考的,现在进去还来得及。不过进去之后,别写文章,给朕算算这金陵城的下水道该怎么修。”
“不想考的,就让他们跪着。跪死在这儿,朕也不管。”
说完,周辰转身离去。
片刻后,原本铁板一块的士子阵营开始松动。
“要不……去试试?”
一名年轻士子小声说道,“我也读过《九章算术》,算账……应该不难吧?”
“可是顾老……”
“顾老家里有千亩良田,不当官也饿不死。我家还等着米下锅呢!”
那名年轻士子一咬牙,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贡院。
有了带头的,就有跟随的。
三千人的队伍,瞬间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着空荡荡的身后,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在一片哀叹声中,灰溜溜地散去。
这场轰轰烈烈的罢考闹剧,最终变成了一场新旧时代的交替仪式。
旧的读书人虽然还在,但那个“万般皆下品”的时代,被周辰用一张红榜,硬生生地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