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紫竹林深处,暮色如凝固的鲜血,沉沉压下。
千万竿紫竹在渐起的晚风中摇曳,竹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宛如无数幽魂在耳畔细碎低语。
残阳如血,挣扎着透过茂密竹隙,投下斑驳破碎的金紫色光晕,在林间诡异地流动。
许渊一袭浅蓝神袍,静立其间,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的寒意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周遭温度骤降,竹叶表面悄然凝结出细密的霜花,在垂死的暮光中闪烁着冰冷刺眼的晶芒。
他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指节因用力紧握而泛出青白。
三丈之外,临昭(淮恒)身着碧绿神袍,姿态看似闲适地倚靠着一株虬劲的老竹。
银发如瀑,滑落肩头,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发梢轻轻扫过斑驳的竹节。
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危险地眯起,瞳孔已然竖成一道锐利的细线——
这是在身为顶级大妖在感知到威胁时,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戒备。
“许渊。”
临昭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尾音刻意拖长,带着一丝玩味,“你突然驾临妖界这片紫竹林……”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臂膀,玄铁护腕与温润的玉扳指相击,发出清脆却突兀的“叮”响,“总不会是……突然想起了凤弥……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小的吧?”
一阵疾风骤然掠过竹林,紫竹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许渊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袖口以冰蚕丝织就的暗纹随之泛起涟漪般的波动。
“呵。”
临昭忽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站直了身体。
腰间悬挂的几枚古朴妖铃随之“叮咚”作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向前踏出一步,足尖点在铺满枯黄竹叶的泥地上,竟未发出半分声响,身形轻盈得如同鬼魅。
“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倒惦记上了?”
碧色眼眸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讥诮,淬着冰,“当初是谁亲口宣判‘凌归已死’?又是谁,把重伤垂死、声声唤着你名字的怡鸢,孤零零扔在战场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每质问一句,临昭的声音便冷冽一分,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
随着话语,他周身开始浮现出星星点点、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光晕——
那是神力因情绪激荡而难以抑制外泄的征兆!
许渊沉默如万载玄冰。
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色泽更深沉了些,如同极地永夜中冻结了亿万年、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身后三丈范围内的紫竹,表面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加厚,发出细微的“咔嚓”冻结声。
见他不答,临昭眼底戾气一闪,身形骤然模糊!
下一瞬,他已鬼魅般逼近至许渊面前,距离不过一尺!
这个距离,对于神族而言,已是极度危险的领域,稍有不慎便是雷霆万钧的爆发。
“还是说……”
临昭压低嗓音,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许渊冰冷的耳廓,带着一丝挑衅的狎昵,“你今日……是专程来找我的?”
整个竹林,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连风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凝固在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中,悬而不动。
“临昭。”
许渊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缓缓抬起眼帘,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似有万千风雪在狂暴盘旋,“有些事,不该问的,别问。”
“哈!”
临昭猛地后撤三步,玄色披风在身后“哗啦”一声猎猎作响!
他夸张地摊开双手,腕间缠绕的碧玺珠串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又是这句!许渊!你这套把戏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他眼中的怒火如同浇了油般轰然燃起,原本碧绿的妖瞳深处,开始泛起熔金般的鎏金色厉芒,“把我和凤弥当傻子耍弄,很有意思?!”
许渊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他何尝不想坦诚相告?
但神界封印松动时传来的、那足以撕裂神魂的轰鸣;魔气在深渊之下疯狂翻涌的异象;天枢印失落引发的漫天星轨紊乱、群星泣血的预兆……
这桩桩件件,如同灭顶的枷锁。
这些重担,他一人背负足矣,何苦再拖累他人?
尤其是她……
“随你怎么想。”
许渊倏然转身,衣袂翻飞如锋锐的冰刃,在血色暮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他脚步微顿,声音比方才更添了九分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碧波刃,借我。”
“什么?!”
临昭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那玩世不恭的假面瞬间寸寸碎裂!
他身影如电,再次闪身死死拦住许渊去路,五指如精钢锻造的利爪,狠狠扣住对方的手腕!
“你疯了不成?!”
触手之处,寒意刺骨,几乎要冻结他的神力,但他却攥得更紧,指节发白,“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碧波刃在你手中会引发何等反噬!那是——”
“我知道。”
许渊打断他,冰蓝眼眸如亘古寒星,直直刺入临昭眼底。
这一刻,他周身沉寂的气势陡然攀升至顶峰!
发梢无风狂舞,空气中瞬间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一股沛然莫御的玄冰神威轰然散开!
“正因如此,才非借不可!”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竹林间陷入一片死寂,连远处竹鼠的窸窣声都彻底消失了。
唯有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在冰冷的气流中碰撞。
临昭死死盯着许渊那双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某种决绝意志的冰眸,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忽然扯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狠戾的笑容:
“好……好得很!”
他猛地松开手,掌心被那极致冰寒灼出五道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
“借你!拿去!”
他声音陡然沉下来,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带着妖族特有的嘶哑与警告:“但许渊……记住你今天的选择!等你想通的那天,需要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挽回凤弥的心时……别怪兄弟我袖手旁观!”
许渊挺拔的身躯,在听到“凤弥”二字时,极其细微地僵滞了一瞬。
这个破绽,没能逃过临昭锐利的妖瞳。
“那丫头啊……”
临昭转过身,碧绿衣袍在暮色中如深潭之水泛起涟漪。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身后人听,“嘴上恨你入骨,喊打喊杀……”
他故意停顿,留白处是无声的利刃,“可那天抱着我,哭得……啧,连她从不离身的赤羽弓,都在她怀里发出阵阵哀鸣……”
一阵狂风毫无预兆地席卷竹林!
千万片紫竹叶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枝头狠狠扯下,脱离枝干,在空中狂乱地飞舞、交织,上演着一场凄美而绝望的叶雨风暴!
许渊垂在身侧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一滴蕴含着磅礴神力的金红色神血,顺着指缝悄然渗出,滴落脚下的泥土。
那血滴刚一接触地面,瞬间冻结成一粒璀璨却冰冷的赤色冰晶。
他当然知道凤弥的痛!
那痛,早已刻入他的骨髓,每一次心跳都在重温。
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推开她,推开所有他在乎的人!
三日前观星台上看到的末日预兆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魂——
神界封印一旦强行开启,十死无生!
他不能再让她和孩子经历一次失去,如同千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别离,那场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将他拖入深渊的、布满血痂的噩梦……
“……多谢。”
许渊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转眼便被狂暴的竹涛声撕碎、吞噬。
他抬手,稳稳接住临昭抛来的一抹流光——
那正是临昭的本命神器,碧波刃!
神器入手的瞬间,异变陡生!
湛蓝的神光如同活物般在许渊掌心疯狂流转、跳跃!
碧波刃蕴含的澎湃神力与他体内至纯至寒的玄冰神力剧烈冲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如同滚油泼雪!
一股钻心蚀骨、如同万千淬毒钢针顺着经脉游走的剧痛瞬间爆发!
许渊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如金纸,额角青筋隐现,连袖口的暗纹都因神力的剧烈冲突而悄然凝结出一层薄冰!
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足以让寻常神族崩溃的痛楚并非作用于己身。
临昭看着许渊瞬间失血的脸色,看着他袖口蔓延的冰霜,终究没能压住喉间翻滚的涩意,声音干涩地挤出三个字:
“……小心些。”
轻若蚊蚋,瞬间被呼啸的竹涛彻底淹没。
许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身形化作一道撕裂暮色的冰蓝流光,冲天而起!
所过之处,漫天狂舞的紫竹叶纷纷被瞬间冻结,凝固在半空!
它们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七彩光芒,如同下了一场凄艳绝伦的……
琉璃雨。
临昭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天际那道迅速消散、决绝冰冷的流光,胸中郁积的怒火与担忧无处发泄,突然狠狠一脚踹向身旁一株碗口粗的紫竹!
“混账东西!”
“咔嚓!”
一声脆响!
坚韧的紫竹应声而断!
诡异的是,那新鲜的断口处,竟也迅速凝结覆盖了一层晶莹刺骨的……
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