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的日子,在日升月落、潮起潮落中悄然滑过。
迷你阳光号如同一尾灵巧的银鱼,在无风带与常规航线的边缘地带穿行,朝着红土大陆的方向稳定前进。转眼,已近3个月。
夏姆洛克能感觉到,自己那被沈青日复一日挑战、戏弄、偶尔(极其偶尔)也会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瞬间所触动的忍耐阈值,似乎被迫提高了不少。
他已经能相对平静(黑脸)地面对“船夫人”的称呼。
能在沈青挑剔他厨艺时默不作声地改进,甚至能在她又一次用留影石记录他“生活窘态”时,只是冷着脸夺过石头问她怎么删除,而不是像最初那样几乎要拔剑相向。
但他也能感觉到,随着距离圣地玛丽乔亚越来越近,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属于“神之骑士团夏姆洛克”的冰冷和疏离,正不受控制地从他骨缝里渗出,逐渐覆盖掉在风车村和这艘船上被迫扮演的、属于“香克斯”或“被迫同行者”的稀薄温度。
他的眼神越来越沉静,话语越来越少,独自站在甲板或了望台的时间越来越长,背影挺直,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墙,将外界的一切——包括沈青那些花样百出的“骚扰”——都推拒在外。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容易被激怒,但也更难接近了。
仿佛一具正在逐渐上紧发条、校准方向的精密机器,准备回归他既定的、冰冷而崇高的轨道。
沈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依旧会在他发呆时突然出现,递给他一个洗好的水果,或者随口说些无关痛痒,但可能暗藏机锋的话。
但她眼底深处,那些惯常的戏谑和玩味之下,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复杂的了然。
这天夜晚,月色很好。海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星辰和皎洁的月轮。迷你阳光号静静漂浮在海面上,仿佛宇宙中一枚孤独的银梭。
沈青难得没有早早回房,而是走到站在船尾、望着红土大陆方向的夏姆洛克身边。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玩笑开场,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和他一起看着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漆黑厚重的地平线阴影。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表情是夏姆洛克许久未见的认真。月光洒在她脸上,衬得那双黑眸格外幽深清澈。
“夏姆洛克,”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平稳,没有调侃,也没有刻意压低,“你不是伊姆的工具,生来也不是必须永远活在黑夜里的傀儡。”
夏姆洛克缓缓转过头,看向她。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沈青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你有选择。你可以选择……试着走到有光的那边去看看。哪怕只是偷偷的,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看一眼。哪怕只看一会儿,感受一下……没有绝对命令,没有冰冷枷锁,空气里是海风而不是熏香,人们会笑会骂会为了一点小事争吵,而不是永远低着头,屏着呼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月光下,她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吊坠。吊坠极其简单,只是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柔韧的黑色细绳,系着一颗仅有小指指甲盖大小、浑圆剔透的深红色玉珠。玉珠并不十分夺目,但在月光下,内里似乎有极淡的、温暖的光华隐隐流动,触手生温。
“喏,这个。” 沈青将吊坠往前递了递,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随意,但眼神依旧认真,“前几天在个无名小岛的沙滩上捡的,看着挺圆润,估计是哪个倒霉海贼掉的。我拿着没什么用。你们天龙人不是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石头吗?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占地方。”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颗随手捡来的、有点特别的石子。
夏姆洛克的目光落在那颗小小的红玉珠上,没有立刻去接。
他看了很久,久到沈青几乎以为他又要冷漠拒绝,或者说出什么刺耳的话。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伸向那颗吊坠。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温润玉珠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捏起。
黑色细绳滑过他的指腹,那颗小小的红玉珠落入掌心,温热的触感如同拥有生命,顺着皮肤纹理,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海风夜露的微凉,甚至隐隐抚平了他心底那因接近圣地而愈发翻腾的、冰冷的躁动。
这绝不是什么“随便捡的石头”。
夏姆洛克整个人都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栗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某种强大、温暖、充满庇护意味的力量轻柔包裹的震撼。
他能感觉到,这枚小小的吊坠里,蕴含着极其精纯而玄奥的力量,那力量的性质与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它的功能……绝不仅仅是“好看”。
他握着吊坠,指节微微收紧。抬起眼,看向沈青,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地滚动了一下,才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挤出两个字:“……谢谢。”
他没有问这是什么,有什么功能。他知道她不会说实话,就像她不会承认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为什么总是吐血一样。有些真相,掩藏在戏谑和谎言之下,心照不宣。
沈青看着他收下吊坠,紧绷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放松了一瞬。
她弯了弯眼睛,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语气也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晚:“夏姆洛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现在说,你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意。
“我可以试着……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虽然会很麻烦,虽然可能会被伊姆,被cp0,被整个神之骑士团甚至海军追杀到天涯海角。但……我可以做到。”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很清晰。不是玩笑,不是试探,是一个摆在眼前的、危险至极却真实存在的选项。
夏姆洛克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月光下,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闪烁。她是认真的。
她真的在考虑,为了他……一个认识不过半月、多数时间在互相敌视和戏弄的、注定是敌人的天龙人,去对抗整个世界政府,对抗那至高无上的阴影伊姆?
为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悸动,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这些天辛苦重建的冰冷心防。
他喉咙发紧,声音干哑得厉害:“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沈青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瞬间冲散了她脸上方才的认真和凝重,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恶劣的戏谑。
“当然不是为了你啊,笨。” 她摆摆手,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个无聊的玩笑,“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是回去了,谁给我做饭?谁给我洗碗?再找一个像你这样‘好用’(指容易使唤且厨艺有进步空间)的船夫人可不容易。我这是为了我的胃和懒癌考虑,懂吗?”
她笑得没心没肺,眼神却明亮坦荡,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沉重和决绝,真的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但夏姆洛克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在她恢复戏谑笑容的前一瞬,她眼底深处,那抹来不及完全掩去的、真实的认真和……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他握着掌心里那枚温热的红玉吊坠,指尖微微颤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一个属于夏姆洛克,天龙人,未来注定是神之骑士团团长,伊姆大人最忠诚的利刃之一,告诉他忠诚高于一切,职责不容置疑,眼前这个女人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她的提议是亵渎,是背叛,是绝不能触碰的深渊。
而另一个声音……微弱,却顽固。它来自风车村咸涩的海风,来自那盘简单却温暖的蛋炒饭,来自她吐血时苍白的侧脸和满不在乎的笑容,来自她指尖驱散头痛的温暖灵力,也来自此刻掌心这枚带着守护力量的吊坠,和那句“我可以把你藏起来”的……荒唐承诺。
他效忠的是伊姆大人。他的人生轨迹早已注定。
他是黑暗中的刃,是维护“神”之秩序的基石。那些属于“光”的东西,那些温暖、自由、无拘无束甚至吵闹的生活……本就不该属于他。
他猛地闭上眼,将掌心的吊坠紧紧攥住,玉珠的温热几乎要烙进皮肤。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海寒冰般的沉寂和决绝。
他没有回答沈青那个“如果”的问题,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红土大陆的方向,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永远不会弯曲的标枪。
沈青看着他紧绷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化作一声的轻叹。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甲板,回到了自己的舱室。
两天后,迷你阳光号抵达了预定坐标附近一座无人小岛。
岛屿不大,植被茂密,中央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岩石平台,视野开阔,可以远远望见天边那道如同世界伤疤般的、巍峨耸立的红土大陆的模糊轮廓。这里是与香克斯约定的、远离常规航线的秘密接应点。
船刚靠岸,沈青就钻进了自己的“秘境”(夏姆洛克知道她有这么个神秘空间,但不知详情),不一会儿抱出来两个密封的、造型古朴的陶罐。罐口用蜜蜡封着,却依然有清冽诱人的果香隐隐透出。
“来!” 她跳到岩石平台上,对正在检查船只固定情况的夏姆洛克招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喝酒!到地方了,等那小子过来还得一会儿呢。这可是好东西,我……从一个老朋友那儿‘拿’的,平时都舍不得喝。”
夏姆洛克皱了皱眉,他并不嗜酒,神之骑士团的纪律也禁止在执行任务期间饮酒。
但看着沈青已经拍开一罐的封泥,更加浓郁醇厚的果香混合着酒气弥漫开来,再看她脸上那副“不喝别后悔”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
沈青递给他一罐,自己抱起另一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哈——!”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脸颊很快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亮晶晶的,“好酒!够劲!”
夏姆洛克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尝了一口。酒液入口绵甜,带着多种成熟水果交织的馥郁香气,极易入口。
但咽下之后,一股灼热却醇厚的暖流立刻从喉咙直冲胃腑,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带来一种微醺的放松感。
确实是好酒,但也确实……很烈。他平时最多浅酌红酒,这种烈度的果酒,对他而言相当刺激。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小岛高处,望着远处海天交界处那轮缓缓下沉的、巨大而辉煌的落日。
天空被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金紫,海面波光粼粼,如同熔化的金箔。景色壮美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