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号在夜色中疾驰,像一道撕裂海面的暗红伤痕。
明哥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海风拍打在脸上,吹得西装猎猎作响。他没回船舱,也没去碰任何酒。就这么站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直到德雷斯罗萨熟悉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
回到高塔顶层的工作室,他反手锁上门。房间里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那件粉色羽毛大衣还搭在椅背上,设计图摊在桌上,雪纺料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沉睡的城市。灯火稀疏,大部分人都已安眠。这里是他用血腥和谎言构筑的王国,是他向世界证明自己存在的象征。
可此刻,那些灯火看起来遥远而模糊。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脸上那副黑色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幽深,没有焦点。他就这样站着,许久。
然后,他低低地、突兀地笑了起来。
“呋呋……”
笑声很轻,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开,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但这次更清晰,带着冰冷的逻辑链条。
……他抓着枪,枪口抵着柯拉松的额头。雪很冷,弟弟的血是温的。恨意和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撕扯,让他指节发白。
……空气波动,她出现。踉跄,嘴角有血,脸色白得吓人,衣襟上大片深色,但……没有外伤。只有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和那双因为痛苦而微微失焦的眼睛。
……“又是你?”他笑,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嘲弄。握枪的手偏了一寸。“这么喜欢扮演救世主?”
……她没回答,又咳出一口血沫,身体软倒。他几乎是本能地扔了枪,伸手接住她。怀里很轻,冷得不像活人。血腥气浓,但不是新鲜伤口的气味,更像是……从内里渗出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低头看她紧闭的眼,眉头拧得死紧,声音压得很低,没了刚才的夸张。“时间果实能力者?你来自未来?我杀了我弟弟……对吗?”
……她睁开眼,目光涣散,声音轻得快要散了:“我只是……因为一个人。他说……想阻止一些事……救一些人……所以,我来了。”
……“谁?”他追问,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谁的心愿?”
……她没答,闭上眼,喃喃:“他安全了……”彻底晕过去。他抱着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向据点,没再看柯拉松。
画面切换。
……据点的房间。他把她放在床上。月白色的外衣浸透了暗红的血,黏在皮肤上。他本想叫莫奈来处理,但雪女在试图触碰沈青衣襟的瞬间,便脸色煞白地踉跄退后,捂着头,说只要升起为她更衣清理的念头,就头痛欲裂,无法近身。
……“哦?”他当时只是挑了挑眉,觉得有趣,或者说,诡异。“对我却没有?”
……他挥手让莫奈退下,自己走到床边。指尖碰到冰凉的纽扣,解开。剥下浸透血的沉重外衣。然后是染血的里衣。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但足够平稳。
……没有金光,没有针刺般的头痛,没有任何防御或反击。她就那样安静地躺着,苍白单薄的身体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上面布满了新旧疤痕,却并无明显的新创口。只有嘴角、耳孔、甚至眼角,还在缓慢地渗出血丝。
……他皱眉。线线果实的能力无声发动,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她的身体内部。
……然后,他僵住了。
……血管。密密麻麻,遍布四肢百骸的血管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内脏。心脏,肺部,肝脏,肾脏……每一个器官的表面,都纵横交错着深刻的裂缝,像被暴力震碎的瓷器,勉强黏合在一起。骨骼上也有细纹。
……这不是外伤。是某种从内部爆开的、毁灭性的震荡伤。这样的伤势,换成任何人,早就该痛死过去,或者当场毙命了。可她还在呼吸,虽然微弱。而且,那些裂缝……正在以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速度,自行弥合。
……他试着用线去“缝合”。但那些裂痕上附着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他的线一靠近就被弹开,根本无法融入。他治不了。这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打来温水,拧干布巾。动作有些生疏,但还算轻柔地,擦去她脸上、脖子上、锁骨附近渗出的血迹。温热的布巾拂过她冰凉苍白的皮肤,留下一点干净的痕迹。
……擦到一半,他动作顿住。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布巾,又看看床上昏迷不醒、任由他擦拭而毫无反应的女人。
……“呋……”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自嘲般的嗤笑。“恶人。坏人。杀人不眨眼的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现在在干什么?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擦脸?” 这简直荒谬得像一出蹩脚的喜剧。
……但他没有停。继续擦完了她能擦拭到的血迹,又用干净的布巾盖上她。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自己的柔软黑色丝绸睡袍,小心地套在她身上。衬衫很大,几乎将她整个裹住。
……做完这一切,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她。房间里很静,只有她微弱断续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手。五指微张,一缕透明的线从指尖渗出,在空中迅速扭曲、凝结、硬化,最终形成一把锋利细长、闪烁着寒光的尖刀。
……线刀悬在空中,刀尖向下,正对着床上沈青心口的位置。只要轻轻一送。这个总是搅乱他计划、看穿他伪装、让他感到难以掌控和烦躁的女人,就会彻底消失。她的秘密,她的目的,她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诡异影响,都会随着心跳停止而终结。
……线刀悬停了很久。他的手指稳稳地控制着它,没有一丝颤抖。杀了她。理智在叫嚣,这是最安全、最一劳永逸的做法。尤其在她如此脆弱、毫无防备的时候。
……可他的手指,像被无形的丝线捆缚住了,无法向前推进分毫。脑海中闪过她涣散的眼,和那句“因为一个人……他说想阻止一些事”。闪过她体内那些狰狞的、缓慢愈合的裂痕。闪过莫奈无法触碰她衣物时痛苦的表情,与自己指尖毫无阻碍的对比。
……对他这样的人没有防备?是因为……信任?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想大笑,却又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某个软处。
……最终,在天色再次蒙蒙亮的时候。那柄悬空已久的线刀,悄无声息地瓦解,重新化为无形的丝线,收回他指尖。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近乎叹息的气息。
……直到她醒来,虚弱地换上自己的衣服,低声道谢,离开。他坐在原地没动,只在门关上的瞬间,看着空荡荡的床铺,说了一句:“呋呋……保重啊,救世主小姐。”
回忆的潮水退去。
明哥站在窗前,手里还捏着那副黑色眼镜。窗玻璃上倒映出他此刻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把眼镜重新戴上。世界重新被清晰的镜片分割、界定。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在脑中串联起来。
……海上重逢。她问:“如果回到小时候,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他不受控制地回答:“阻止那个该死的父亲、让弟弟和妈妈活着……”
……她取下真话符。
……她说,要回“礼物”。
……她给了地址。
……鲜花岛上,活着的父母,活着的弟弟。
……记忆中,她穿越回去,阻止了悲剧。
……她重伤,说“因为一个人……想阻止一些事”。
一条清晰的线,在他脑中轰然贯通。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那个“心愿”,是他亲口说的。在真话符的作用下,吐露的,深埋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最原始、最脆弱的渴望。
而她听到了。记住了。
然后,她真的回去了。回到那个肮脏破败的木屋,回到雪地,回到一切悲剧发生之前。用他不知道的方式,承受着几乎粉身碎骨的反噬,改写了“死亡”。
不是为了罗。不是为了柯拉松。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或救赎。
只是为了……他。
为了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这个满手血腥、罪行罄竹难书、内心扭曲疯狂的恶棍。在八岁那年,于绝望深渊中,发出的那一声无人听见的、微弱的祈愿。
“呋……”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起初只是气音,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放声大笑!
“呋呋呋呋呋——!!!”
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疯狂回荡,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层层叠叠,几乎要震碎玻璃!他笑得弯下腰,单手撑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肩膀剧烈抖动,眼角甚至渗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地狱猎人……” 他边笑边喘,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嘲弄,却不知在嘲弄谁,“哈哈哈……猎的是男人吗?猎的是我这种……烂到骨子里的渣滓?”
“我这种人……也值得救?”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沾满看不见的血污的手,“值得你……把自己搞成那样,差点死掉,就为了……实现我那么一句可笑的醉话?”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笑声里充满了荒谬、自厌、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尖锐的刺痛。
笑了很久,直到笑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他直起身,抹了把眼角,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冰冷玩味的面具,只是眼神更深,更暗,像暴风雨前凝固的海。
莫奈无法触碰,而他能。他亲手脱掉了她染血的外衣,擦拭了血迹,甚至……用线刀悬于她心脏之上,最终却收手。
对他这样的人没有防备?
信任?
“呋呋……还真是……致命的危险啊,阿青。”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光滑的袖口,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当时布巾的触感,或者,某种更虚幻的东西。
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些月白色的设计图上。流云暗纹,不对称剪裁,危险又优雅的线条。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图纸的角落,用极其潦草却锋利的笔迹,写下一行字:
“恭喜你。”
笔尖顿了顿,又补充了三个字,力道几乎要划破纸面:
“成功了。”
他丢下笔,向后靠在椅背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灯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
成功了。救了他想救的人。改写了部分悲剧。在他这片早已腐烂的土壤里,硬是种下了一颗扭曲的、带着毒的、名为“亏欠”和“无法理解”的种子。
而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颗种子。恨意变得模糊,感谢绝无可能,剩下的是一种冰冷的、混乱的、无处着力的空洞,以及一种更加尖锐的、想要撕碎这荒谬局面,或是被其彻底吞噬的破坏欲。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无形的丝线悄然蔓延,在空气中勾勒、交织,形成复杂而危险的图案,又最终尽数收敛。
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JoKER”高定,色彩张扬,设计奇特。
他的目光,落在最里面,一套用防尘罩精心罩起来的月白色礼服上。流云暗纹,款式简约而危险,是他记忆中她的气质,混合了他自己的审美。
他看了那套礼服几秒,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柜门。
转身,走回窗边。
窗外,夜色正浓。远处的海平面,与黑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地狱猎人……” 他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重复。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这份‘礼物’……我收到了。”
“至于回礼……”
他沉默下去,镜片后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那里是艾尔巴夫的方向。
几天后的宴会。
他很期待。
期待再见她。
然后……亲手把这自缚的、混乱的丝线,理清,或者,彻底绞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