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号在夜色中破浪前行,速度极快。明哥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海风将他酒红色的西装下摆吹得向后扬起。他没有戴那件标志性的羽毛大衣,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少了几分张扬浮夸,多了几分内敛的……阴沉。
他手里没拿酒,也没看报纸。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前方漆黑的海面,和手中指针稳稳指向的某个方向。
那个地址指向的岛屿,他有些模糊的印象。很多年前,在他刚刚组建家族、势力尚未稳固时,曾和托雷波尔他们探索新世界,偶然发现过一片被奇异的春季气候永久笼罩的海域,中心有几座岛屿,其中一座开满罕见的巨型花卉,另一座则笼罩在淡淡的、令人舒适的雾气中。当时他只当是普通奇观,标记在海图上,并未过多在意。
难道……是那里?
船行了将近两天。当那座在记忆中只有模糊轮廓的岛屿,真正出现在海平线上时,明哥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和他记忆里不太一样。
远远望去,岛屿周围的海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呈现出渐变的蓝绿色。岛上没有明显的险峻山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舒缓的、起伏的丘陵。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整座岛屿仿佛被一层柔和的、氤氲的淡粉色光晕笼罩着——那不是晚霞,是花。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成片成片地盛开在丘陵、山谷、甚至沿海的滩涂上,绵延不绝,如同一块巨大无比的、色彩绚烂到奢侈的织锦。即使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闻到随风飘来的、清甜馥郁的花香。
而在鲜花环绕中,隐约能看到规划整齐的城镇轮廓,白色的屋顶,彩色的墙壁,甚至还有高大的、开满粉色花朵的树木(像是樱花?),点缀其间。码头似乎经过扩建,停靠着不少大小船只,看起来井然有序,透着繁荣的气息。
这根本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只有奇花异草的荒岛。这分明是一个……发展得相当不错的世外桃源。
火烈鸟号缓缓驶近。码头上的人注意到了这艘造型张扬的大船,不少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但当他们看清船头站着的那道身影,那身暗红色西装,那头金色短发,尤其是脸上那副黑色细框眼镜后……不少人脸色微微变了,低声交头接耳,眼神里露出惊讶、警惕,甚至是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
明哥无视了那些目光。船刚靠稳,他便直接跃下甲板,落在干净的木制码头上。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混合着浓郁的花香和阳光晒过木头的暖意。
他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工人,渔民,商人,孩子……穿着打扮虽然朴素,但干净整洁,脸色红润,眼神明亮,和他在其他底层岛屿看到的麻木或艰辛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似乎过得……很好。
他的出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温暖的池塘,激起了一圈微妙的涟漪。人群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但没有人上前盘问或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明哥抬步,朝着城镇中心的方向走去。路上铺着平整的碎石,两旁是低矮但精致的屋舍,墙壁刷成柔和的颜色,窗台上摆着盛开的盆栽。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更远处,能看到规模不小的工坊、学校、甚至还有一座看起来像是图书馆的建筑。
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生机。和他熟悉的任何地方都不同。没有德雷斯罗萨的浮华与暗流,没有北海的冰冷肃杀,没有圣地玛丽乔亚的虚伪奢靡。这里只有一种平静的、富足的、甚至有些过于美好的“生活”气息。
而这种气息,让明哥感到一种极其陌生、甚至隐隐有些不舒服的……刺眼。
他沿着主街走着,步伐不疾不徐,黑色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观察着一切。直到他走到城镇中心的一片开阔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棵异常高大的樱花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枝叶如华盖般展开,粉白色的花瓣如雪般簌簌飘落。树下,摆着几张简单的木质长椅。
其中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和深色长裤,外面随意套了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深棕色毛绒翻领大衣。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有些毛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低头看着。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快要掉下来。
明哥的脚步,停住了。
非常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隔了十几年,即使那人穿着打扮气质与记忆中大相径庭……他也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柯拉松。
他的弟弟。那个“死”在他枪口下的弟弟。
柯拉松似乎看报纸看得很入神,对身后的视线毫无所觉。他抬起夹着烟的手,似乎想抽一口,但烟头却无意中碰到了自己毛绒大衣的翻领。
一小簇火苗,“嗤”一下窜了起来!迅速点燃了干燥的绒毛!
“!” 柯拉松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拍打,却让火星溅开,火苗有蔓延的趋势。
就在这时,两个老人从旁边的屋子里快步走了出来。老妇人穿着素雅的碎花长裙,头发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手里还拿着浇花的水壶。老先生则是一身宽松的亚麻衣裤,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本书。
两人看起来精神矍铄,步伐稳健,脸上虽有岁月痕迹,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澈温和,完全看不出已是八十高龄。
“罗西!又发呆了!” 老妇人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动作却利索,抬手就把水壶里剩的不多的水,对准柯拉松大衣上火苗的位置浇了过去。“嗤——”火苗灭了,冒起一小股青烟。
“哎呀,我的大衣……” 柯拉松看着自己湿了一小块、还烧焦了边缘的毛领,有点懊恼地挠了挠头。
“人没事就好。”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语气沉稳,带着笑意,“说了多少次,看书看报的时候别抽烟。”
“知道了,父亲。” 柯拉松乖乖应道,把熄灭的烟头在旁边的石制烟灰缸里摁灭。
父亲。母亲。
明哥站在原地,身体像是被瞬间冻结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黑色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老人的脸。
霍名古圣。不,现在应该叫霍名古了。他的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愚蠢、天真、软弱、最终“死”在他面前,甚至被他“割下头颅”的父亲。
苏木隆。他的母亲。那个温柔美丽,却在他眼前“病逝”,被那个女人带走的母亲。
他们……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看起来……健康,平静,甚至……幸福?
怎么可能?
他亲眼看见母亲断气。亲眼看见父亲胸口炸开血花倒下。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提着父亲的头颅……
假的?都是假的?
那女人……阿青……她到底做了什么?!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狠狠撞在他的理智上。他感觉耳边嗡嗡作响,视野里的景象都有些不真实的晃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霍名古和苏木隆似乎也察觉到了广场上多了一个不寻常的“观众”。他们浇灭火,教训完儿子,这才顺着柯拉松有些愣怔的视线,转过头,看向广场入口的方向。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一身暗红、金发黑镜、身姿挺拔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身上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霍名古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老花镜后的眼睛骤然睁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不敢置信,有深沉的痛楚,有浓浓的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流露的希冀。
苏木隆手里的水壶也脱手滑落,哐当砸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捂住嘴,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明哥,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幼子轮廓依稀相似、却成熟冷硬了太多的脸,看着那身陌生的装束和拒人千里的气息,泪水终于滚落,顺着布满细纹的脸颊滑下。
柯拉松也站了起来。他比父母更早看到明哥,此刻脸上的惊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紧张、担忧、释然和温柔的神情。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广场上原本隐约的喧闹彻底消失了。附近的人似乎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纷纷停下脚步,屏息看着这边。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洒下,光斑在几人之间跳跃。花瓣无声飘落。
一片死寂。
明哥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他隔着飘舞的花瓣,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隔着生死与仇恨的鸿沟,看着那三个本应“死去”的亲人。
恨吗?当然。恨父亲的愚蠢天真将他们拖入地狱。恨弟弟的“背叛”。恨他们的“死亡”留给他的无尽痛苦和罪孽。
可此刻,看着他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看着母亲落泪,看着父亲眼中深切的愧疚,看着弟弟那依旧显得有点笨拙却温暖的眼神……胸腔里翻腾的,不只是恨。还有一种更陌生的、酸涩的、让他极度不适的……钝痛。
他该做什么?冲上去质问?怒吼?还是像当年举起枪那样,再次将他们拖入他黑暗的世界?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拎着一个巨大的、蠢透了的草莓冰淇淋(装在特制的保温盒里),站在这个阳光灿烂、花香弥漫、美好得像童话一样的地方,面对着他以为早已失去的一切。
荒谬。太荒谬了。
最终,是苏木隆先动了。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迈开脚步,朝着明哥,一步一步,缓慢地,却又坚定地走了过来。泪水不断滑落,她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哭泣而显得扭曲。
她走到明哥面前,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儿子。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只虚虚地悬在那里。
“多……多弗……”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你吗?我的孩子……真的是你吗?”
明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他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黑色镜片后的目光,隔着冰冷的镜片,落在这个“死而复生”的母亲脸上。
霍名古也终于找回了行动能力。他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灰尘,走到妻子身边。他看着明哥,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多弗……对不起……我……”
“闭嘴。” 明哥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霍名古的话戛然而止,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掠过深切的痛苦,默默低下头。
柯拉松也走了过来,站在父母侧后方。他看着明哥,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张了张嘴,终于轻轻地、清晰地喊了一声:
“哥。”
这一声“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明哥一下。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射向柯拉松。
柯拉松没有躲闪,坦然迎着他的视线,眼神清澈,甚至带着一点点局促,但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怨恨。
明哥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冰冷、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弧度。
“呋呋……” 他低笑了一声,笑声短促,没有以往的张扬,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尖锐。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柯拉松,也不再看满脸痛苦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在了泪流不止、满眼期盼和悲伤的母亲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还拎着可笑的冰淇淋盒子,有些生硬地,向前一步,微微弯下腰,伸出手臂,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一下苏木隆。
那个拥抱很轻,一触即分。他甚至没有完全环抱住母亲,只是虚虚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很快就松开了。
但苏木隆的身体猛地一震,哭声骤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明哥已经直起身,后退了半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冰冷的样子,只是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似乎淡了些。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弯腰,将手中那个巨大的、印着“JoKER”定制logo的保温盒,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盒子里是他来之前,鬼使神差地、用线线果实能力保持低温一路带来的,据说用了特有草莓和牛奶做的、最大份的草莓冰淇淋。
“礼物。” 他丢下两个冰冷的字,声音没什么起伏。
然后,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乱的酒红色西装袖口,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来时的码头方向走去。
步伐依旧嚣张,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短暂的停顿和拥抱,从未发生。
“多弗!” 苏木隆在身后哭着喊他。
“哥!” 柯拉松也提高了声音。
明哥的脚步,在听到柯拉松那声呼唤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只有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他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像是在驱赶什么恼人的飞虫,又像是在做一个极其敷衍的告别。
“过几天再见吧。” 他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腔调,却似乎比平时低沉了些。
“我很忙。”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的任何呼唤,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通往码头的街道拐角。
阳光依旧灿烂,樱花依旧飘落,广场上花香弥漫。
只留下地上那个巨大的、孤零零的保温盒,和站在原地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苏木隆,面色灰败、眼神痛苦的霍名古,以及望着哥哥消失方向、眼神复杂难明、却悄然松了口气的柯拉松。
花瓣落在保温盒上,很快又被风吹走。
远处码头上,火烈鸟号收锚起航的汽笛声,悠长地响起,划破了鲜花岛上空宁静温暖的空气,朝着大海深处,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