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穿着朴素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刀,刀鞘磨损得很厉害,一看就是经常使用的。
“两位找我?”他的声音很粗,带着警惕。
“请坐。”云闲指了指桌旁的椅子,“我们是学者,在做关于魂兽资源利用的研究。听说王队长在推动‘保护性猎杀’政策,想听听您的看法。”
王刚在椅子上坐下,坐姿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着随时可以站起的姿态。
“看法?”他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我能有什么看法?就是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杀了。”
“为什么?”古月娜问。
王刚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你在铁杉镇转了几天了吧?看到那些猎魂团队带回来的猎物了吗?看到那些材料摊子了吗?”
古月娜点头。
“那你就该知道,”王刚说,“铁杉镇是靠什么活着的。但你也该看到——现在的猎物,越来越小了,越来越难找了。三十年前,进森林一天,能打到两三头百年魂兽。现在呢?得走三四天,才能找到一头像样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森林不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杀得越多,剩下的就越少。等杀光了,我们靠什么活?我们的孩子靠什么活?”
“所以您推动了保护政策?”云闲问。
“不是我一个人。”王刚摇头,“镇长支持,卫队里也有一些老兄弟支持。但反对的人更多——猎魂团队说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商人说我们影响了生意,就连一些普通居民也说,魂兽少了不是好事吗?安全。”
他苦笑:“他们不懂。魂兽少了,是安全了。但魂兽没了呢?铁杉镇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古月娜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人类,这个猎魂卫队的队长,这个手上可能沾满了魂兽鲜血的人……却在为魂兽的存续担忧。
很讽刺,但也很真实。
“政策推行得顺利吗?”云闲继续问。
“不顺利。”王刚直截了当地说,“规矩定了,但总有人违反。森林那么大,我们卫队才几十个人,根本管不过来。抓住了,罚点钱,下次还敢。因为猎杀一头怀孕的千年魂兽,赚的钱比罚款多得多。”
他握紧了拳头:“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些屡教不改的家伙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但不行,我是卫队长,得按规矩来。”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油灯的光在王刚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的疲惫和无奈。
“那么,”古月娜缓缓开口,“您觉得,有什么办法能改变现状?”
王刚抬起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粗人,只会打猎,只会巡逻。但我爹生前常跟我说,要‘看得远一点’。他说,如果我们能把魂兽当成……嗯,怎么说呢?当成‘资源’,而不是‘猎物’。”
他想了想,继续说:“就像种地。你不能把地里的庄稼一次全收了,得留种子,得轮作,得施肥。猎魂也一样,不能一次杀光,得让魂兽有机会繁殖,有机会成长。这样,我们才能一直有猎物可打。”
很朴素的道理,但古月娜听出了其中的智慧。
这不正是可持续利用的理念吗?
“您父亲……”她轻声问,“就是那位主张驯养灵瞳猫的王铁山队长?”
王刚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
“是啊。我爹……他是个怪人。别人猎魂是为了赚钱,为了变强。他不是。他总说,魂兽也是有智慧的,有感情的。他试着和魂兽沟通,试着理解它们。虽然……没什么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那只灵瞳猫,是他最遗憾的事。他说,如果当时成功了,也许人类和魂兽的关系,会不一样。”
古月娜沉默了。
她想起了镇志里的记录,想起了那只试图与人类沟通、却被猎杀的灵瞳猫。
一个可能改变历史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那么,”云闲忽然问,“如果现在有机会,您愿意尝试与魂兽沟通吗?尝试建立一种……更平等的关系?”
王刚愣住了。
他看了云闲很久,然后缓缓摇头。
“我不知道。”他坦诚地说,“我从小就被教育,魂兽是猎物,是材料,是魂环的来源。要我突然把它们当成……嗯,平等的存在?我做不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我可以做到一件事——不滥杀。不杀怀孕的,不杀带幼崽的,不杀稀有的。给它们活下去的机会。这,大概就是我这种粗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很实在的话,没有虚伪的承诺,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古月娜却觉得,这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可靠。
至少,这个人类在努力。
在系统的惯性中,在利益的诱惑中,在周围人的不解中……他在努力,寻找一条更可持续的路。
即使那条路很窄,很难走。
“谢谢您,王队长。”云闲站起身,礼貌地说,“您的看法对我们很有帮助。”
王刚也站起身,点点头。
“不用谢。如果你们的研究,真的能帮到铁杉镇,帮到森林……那该我谢你们。”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
“两位学者,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请说。”云闲说。
王刚犹豫了一下,然后问:“你们的研究……最终目的是什么?是写几本书,发几篇论文,还是……真的想改变什么?”
这个问题很直接,也很尖锐。
古月娜看向云闲。
云闲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回答:“我们想找到一种可能性。一种人类和魂兽都能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的可能性。”
王刚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很真诚。
“好。如果真有那种可能性……算我一个。”
他推门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古月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你怎么看?”云闲问。
“他很真实。”古月娜轻声说,“不虚伪,不逃避,承认自己的局限,但也愿意努力。这样的人类……比我想象中要多。”
云闲走到她身边,并肩站着。
“改变总是从这样的人开始的。他们可能没有宏大的理想,没有超凡的能力,但他们有最基本的良知,有对未来的担忧。正是这些人,一点一点地推动着系统向前。”
她顿了顿:“但光有他们还不够。还需要数据,需要政策,需要技术,需要……更高层面的推动。”
古月娜转头看向她:“你是说……像我这样的存在?”
“是。”云闲坦然承认,“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局部,但要改变整个系统,需要更高层次的力量介入。比如,银龙王的影响力,比如,寂静领主的规则权能。”
她看向古月娜:“但前提是,你必须先理解这个系统。理解它的复杂性,理解每一个环节的运作逻辑,理解改变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否则,强行介入,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古月娜沉默了。
她明白云闲的意思。
百万年来,她一直想用力量改变一切——用龙族的力量,用魂兽的力量,用复仇的火焰,烧毁这个让她痛苦的系统。
但现在她知道了,那种改变,可能是毁灭性的。
不仅会毁掉人类,也可能毁掉魂兽的未来。
她需要更智慧的方式。
更耐心,更复杂,也更……艰难的方式。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
“云闲,如果……如果我真的走上这条路,如果我真的尝试用你的方式去改变。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云闲没有立刻回答。
她闭上眼睛,银眸中数据流闪烁。古月娜能感觉到,她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计算。
几秒钟后,云闲睁开眼。
“基于现有数据,模拟推演一万三千七百二十四种可能性。其中,彻底失败(魂兽灭绝或人类灭绝)的概率是41.3%;维持现状(系统微调,但本质不变)的概率是38.7%;成功建立可持续共存模式(双方都生存且发展)的概率是……17.5%。”
她顿了顿:“还有2.5%的概率,是未知的、无法预测的结果。”
古月娜听着这些冰冷的数字,心中一片平静。
17.5%。
不到五分之一的机会。
很低,但……不是零。
“那么,”她缓缓说,“如果我不尝试呢?如果我就这样等待,等待魂兽被慢慢猎杀殆尽,或者等待我积蓄足够力量后发动复仇战争呢?”
云闲再次闭眼计算。
几秒后,她睁开眼,银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模拟推演显示:维持现状,魂兽种群将在三百到五百年内衰退到临界点以下,之后灭绝速度加快,预计八百年内,90%的现有魂兽种类灭绝。发动全面战争,人类文明严重受损,但魂兽方因数量劣势和技术差距,获胜概率低于7.2%。即使获胜,战后生态崩溃概率高达89.3%,魂兽文明大概率无法延续。”
她看向古月娜,声音很轻:“简单说——不改变,魂兽会慢慢死光。用复仇改变,魂兽可能会死得更快。”
古月娜闭上眼睛。
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嗡嗡作响。
很久之后,她睁开眼,银紫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17.5%……总比零好。”
她转身,看向云闲。
“我们继续。收集更多数据,制定更详细的方案。然后……从铁杉镇开始,试试看。”
云闲看着她,银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
“好。”
窗外,夜色深沉。
但古月娜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点光。
虽然很微弱,虽然很远。
但至少,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