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铁杉镇下起了小雪。
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给小镇的屋顶、街道、树木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空气清冷而干净,带着冬雪特有的气息。
古月娜和云闲再次来到镇公所。
这次镇长已经回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穿着体面的深蓝色长袍。听到云闲说明来意后,他显得很热情。
“学者?好啊好啊!我们铁杉镇正需要更多学者来研究!”他搓着手,笑容满面,“不过这些记录……涉及镇上的一些商业机密,原则上是不对外公开的。”
云闲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魂币,轻轻放在桌上。
“我们只是做学术研究,不会泄露具体数据。而且,我们的研究成果,将来可能会对铁杉镇的发展有所帮助。”
镇长看着那枚金魂币,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色。
“这个……学术研究当然是好事。这样吧,我让书记员带你们去档案室,你们可以查阅一些基础数据。但具体的交易账目和猎魂团队的资料,就不能看了。”
“可以。”云闲点头。
镇长叫来一个年轻的书记员,交代了几句。书记员带着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房间——档案室。
房间不大,摆着几个高大的木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卷宗和账本。空气里有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这些都是近三十年的记录。”书记员指着左边的架子,“按年份分类。右边的架子是更早的,但保存得不太好,有些字迹都模糊了。”
“好的,谢谢。”云闲说。
书记员离开后,古月娜看着满屋子的卷宗,皱起了眉。
“这么多……要看到什么时候?”
“不用全看。”云闲走到最近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卷宗,“我们只需要关键数据:猎杀数量变化趋势、材料价格波动、相关政策调整、以及……一些特殊事件。”
她翻开卷宗,银眸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和数据。古月娜也拿起一本,开始翻阅。
档案室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古月娜发现,这些记录比她昨晚看的那些笔记要详细得多。不仅有猎杀的数量,还有猎杀的地点、魂兽的种类和年限、猎杀团队的名称、材料的去向、交易的金额……
一页页看下去,她对这个系统的了解越来越深入。
她看到,铁杉镇的猎杀活动有明显的季节性——春季和秋季是高峰期,因为这两个季节魂兽活动频繁,材料质量也最好。夏季和冬季则相对较少,因为天气原因。
她看到,不同种类魂兽的价格差异很大。皮毛类魂兽最值钱,因为可以制作皮甲和奢侈品;骨骼类次之,主要用于工艺品和药材;血肉类最便宜,一般用来做饲料或低级药材。
她还看到,猎杀团队的构成在变化。三十年前,大部分是临时组建的小团队;二十年前,开始出现固定的、有组织的猎魂团;最近十年,甚至出现了几家专门从事猎魂业务的“公司”,雇佣大量魂师,进行规模化猎杀。
“看这个。”云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古月娜走过去,看向云闲手中的卷宗。那是一份十五年前的记录,记载了一次“特殊事件”。
“……新历1457年冬,铁杉林边缘出现一只受伤的千年‘灵瞳猫’。该魂兽拥有罕见的精神属性,且表现出与人类沟通的意向。镇猎魂卫队队长王铁山主张捕捉驯养,但遭多数人反对。最终,该魂兽被猎杀,魂环被卫队副队长吸收,材料售得二百金魂币……”
记录很短,但古月娜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记录末尾,有一行小字备注:“事后调查显示,该魂兽确实曾试图与人类沟通,其眼中有人性化情绪。王铁山队长对此深感遗憾,称‘错过了一次了解魂兽的机会’。”
“灵瞳猫……”古月娜轻声说,“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魂兽,智商很高,据说能理解人类语言。如果当时真的抓住了,驯养成功了……”
“可能会改变一些事情。”云闲接话,“但也可能不会。毕竟,个别案例很难改变整个系统的惯性。”
她继续翻阅,又找出几份类似的记录。
有新历1463年,一只怀孕的千年“铁背犀”在袭击村庄时被捕获,当时有人主张放归森林,但最终还是被猎杀。记录里写着:“……其腹中幼崽已成型,一并处理。”
有新历1470年,一群“风狼”在冬季食物短缺时,频繁袭击镇子外围的牲畜。镇子组织猎杀后,发现狼群中有几只明显是幼崽,且表现出了对人类的好奇而非敌意。但最终还是被全部猎杀。
还有新历1478年,一个年轻的魂师在猎杀一只百年“影豹”时,意外发现这只魂兽正在照顾几只失去母亲的小型魂兽。他一时心软,放过了影豹,但回到镇子后遭到嘲笑和排挤,最终离开了铁杉镇。
每一个案例都很小,在庞大的猎杀数据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古月娜却看得很难受。
因为这些案例证明了一件事:魂兽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它们也有情感,也有复杂的行为,也有与人类沟通的可能性。
但这些可能性,在系统的惯性下,都被碾碎了。
“你看这里。”云闲又翻出一份记录,这次是最近两年的。
记录上写着,铁杉镇从两年前开始,尝试推行一项新政策:“保护性猎杀”。具体内容是:禁止猎杀怀孕和带幼崽的魂兽;禁止猎杀某些稀有或濒危的魂兽种类;在森林边缘划定“缓冲区”,禁止在缓冲区内猎杀。
政策的推行并不顺利。记录里提到,很多猎魂者抱怨“规矩太多”、“赚不到钱”,甚至有人偷偷违反规定,被抓住后罚了款。
但政策的实施,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
根据记录,近两年猎杀怀孕和带幼崽魂兽的事件减少了60%;某些稀有魂兽的目击报告增加了;缓冲区内的生态有明显恢复迹象。
“这是谁推动的?”古月娜问。
云闲翻到记录前面,指了指一个名字:“镇长,李有福。还有……猎魂卫队队长,王铁山的儿子,王刚。”
古月娜想起来了。昨晚的镇志里提到过,王铁山就是十五年前主张驯养灵瞳猫的那个卫队队长。他后来一直致力于推动“更文明”的猎杀方式,但生前没有太大成果。看来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理念。
“所以,”古月娜缓缓说,“改变正在发生?虽然很慢,虽然有很多阻力,但确实在发生?”
“是的。”云闲点头,“就像你说的,这个系统里的人,并不都是纯粹的恶人。他们中也有想改变的人,也在尝试寻找更好的方式。只是个人的力量太小,系统的惯性太大。”
她合上卷宗,看向古月娜。
“但这至少证明了一点:改变是可能的。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支持,有合理的政策设计,有持续的推动力……这个系统是可以被调整的。”
古月娜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雪还在下,透过档案室窄小的窗户,能看到雪花在空中缓缓飘落。
“那么,”她终于开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收集更多数据。”云闲说,“不只是铁杉镇的,还有其他地方的。了解不同地区的情况,找出成功的案例和失败的教训。然后,制定一个更全面、更可行的方案。”
她顿了顿:“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见见这位王刚队长。”云闲说,“我想听听,一个生活在系统中、却想改变系统的人,是怎么想的。”
古月娜想了想,点点头。
“好。”
两人整理好卷宗,离开档案室。下楼时,正好遇到镇长李有福。
“两位学者,看得怎么样?”李有福笑着问。
“很有收获。”云闲礼貌地回答,“对了,镇长,我们听说贵镇的王刚队长在推动‘保护性猎杀’政策,不知能否与他见一面?我们想了解更多细节。”
李有福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王刚啊……他今天带队进森林巡逻了,可能要傍晚才回来。”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这个人……有点固执,说话可能不太中听。两位要是想了解政策,不如问我?”
“我们还是想听听一线执行者的看法。”云闲坚持。
“那好吧。”李有福叹了口气,“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旅店找你们。”
“谢谢镇长。”
离开镇公所,两人走在飘雪的小镇街道上。
雪花落在古月娜的头发上、肩上,很快融化。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为水滴。
“你在想什么?”云闲问。
“我在想,”古月娜轻声说,“如果十五年前,那只灵瞳猫没有被猎杀,而是被驯养成功了……今天的铁杉镇,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会。”云闲说,“但历史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是抓住现在的可能性,不让未来的遗憾重复。”
古月娜握紧手掌,水滴从指缝间渗出。
“走吧。”她说,“在王刚回来之前,我们再去看看其他地方。”
两人继续在铁杉镇中穿行。这一次,她们看得更仔细,问得更多。古月娜甚至主动和几个摊主、工人、普通居民交谈,询问他们对猎魂的看法,对保护政策的看法。
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
有人说:“保护?保护了魂兽,我们吃什么?”
有人说:“那些规矩是好事,但执行起来太难了。森林那么大,谁知道有没有人偷偷猎杀?”
有人说:“王刚队长是个好人,但他的想法太理想了。这世道,没钱怎么活?”
也有人说:“我觉得该保护。我爷爷那会儿,森林里的魂兽多得很,出去一趟就能打到。现在呢?得往深处走好几天才能找到像样的猎物。再这么杀下去,以后我们的孩子靠什么活?”
每一种声音,都代表一种立场,一种生存逻辑。
古月娜听着,记着,思考着。
她开始明白云闲说的“复杂性”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善与恶”的问题,而是一个庞大的、由无数个体和利益交织而成的系统。
要改变它,需要耐心,需要智慧,需要……理解。
理解每一个人的处境,理解每一种声音背后的逻辑,然后在复杂的博弈中,寻找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很难。
但至少,现在她知道了路在哪里。
傍晚时分,雪停了。
夕阳从云层中透出,给雪后的小镇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古月娜和云闲回到旅店,在房间里等待王刚的到来。
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炊烟袅袅。
铁杉镇的又一个夜晚,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