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在入夜后变得更冷了。
古月娜和云闲并肩站在石凳旁,谁都没有动。河面上倒映着初升的星辰,远处小镇的灯火渐次亮起,炊烟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刚才那个小女孩,”古月娜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她买那个挂饰时,笑得很开心。”
云闲侧过头看她:“嗯。”
“但那挂饰是用魂兽骨头做的。”古月娜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是用某个魂兽的死亡,换来的小礼物。”
“是。”云闲点头,“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人类吃的肉,来自动物的死亡;魂师用的魂环,来自魂兽的死亡;甚至我们脚下踩的石头,也是更古老的岩石‘死亡’后风化形成的。”
她顿了顿,看向古月娜:“生存的本质,就是不断的‘转化’。一种生命死亡,转化为另一种生命的养分或材料。这很残酷,但也很……自然。”
“自然?”古月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魂兽猎杀其他生物是为了生存,是为了食物。但人类猎杀魂兽,不只是为了食物,还为了魂环,为了材料,为了……装饰品。”
“需求不同,但本质相同。”云闲平静地说,“都是为了‘获取资源’。区别只在于,人类的需求更多样、更复杂,所以获取资源的方式也更残酷、更高效。”
古月娜沉默了。
她看着河对岸那些亮着灯火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群人,一段生活。那些人的生活,或多或少都建立在魂兽的死亡之上——吃的肉,穿的皮,用的魂导器,甚至孩子手里的小玩具。
这就是她百万年来面对的“敌人”。
不是一个具体的、可以一刀斩断的“恶”,而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由无数个体组成的“系统”。这个系统需要魂兽的死亡来运转,而系统里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你刚才说,要让我看到更具体的‘可能性’。”古月娜转过头,看向云闲,“那么,从哪里开始?”
云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的罗盘。罗盘上没有指针,只有一片流动的光纹。她将罗盘托在掌心,光纹缓缓旋转,最后指向西北方向。
“从这里往西北走三百里,有一座中型城镇,叫‘铁杉镇’。”云闲收起罗盘,“那里靠近一片名为‘铁杉林’的魂兽森林,每年冬季,都会有大量猎魂团队在那里活动。现在正是猎魂季的尾声,我们可以去看看。”
“去看什么?”古月娜问,“看更多魂兽被猎杀的场景?”
“去看整个‘链条’。”云闲回答,“从猎杀,到处理,到贩卖,到最终消费。你要理解一个系统,就必须看全它的每一个环节。”
她看向古月娜,银眸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光。
“只有看全了,你才能知道,从哪里下手,才有可能改变它。”
古月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
三百里,对她们这样的存在来说,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但这一炷香的路程,却仿佛通向一个她百万年来都刻意回避的“真相”。
“好。”她说,“我去看。”
云闲点点头,转身向着河岸另一侧走去。古月娜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街道,走出了绿源城。
城外是荒野。
冬夜的荒野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兽鸣。月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两人没有飞行,只是用正常的步伐走着——云闲说,既然是“观察”,就要用最普通的方式赶路。
走了一个时辰,古月娜忽然开口:“你平时都是这样走路的吗?”
“哪种?”云闲问。
“这种……一步一步走。”古月娜说,“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瞬间到达任何地方。”
“可以,但没必要。”云闲的回答很简洁,“走路本身也是一种‘观察’。你可以看到沿途的风景,感受到温度的变化,听到夜晚的声音。这些细微的体验,是瞬移无法获得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习惯了。”
“习惯了?”古月娜有些意外。
“嗯。”云闲点头,“在成为‘寂静领主’之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魂师。那时候我每天都要走很长的路,去藏书楼,去训练场,去集市……走路是最基本的移动方式。后来即使有了更强的能力,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
古月娜看着她走在月光下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寂静领主”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
她知道她强大,知道她理性,知道她行事风格诡异莫测。但她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你……曾经是人类。”古月娜缓缓说,“那你应该更能理解人类的思维才对。为什么你却表现得这么……疏离?”
云闲的脚步微微一顿。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因为我看得太清楚了。”
“太清楚?”
“嗯。”云闲抬起头,看向夜空中的星辰,“人类的思维,魂兽的思维,甚至神只的思维——在我眼里,都是一组组可以解析的数据模型。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理想野心……这些都是有规律的,可以预测的,可以计算的。”
她转头看向古月娜,银眸中倒映着月光。
“当你把一切都看成数据和模型时,就很难再产生‘共情’了。就像数学家看到一朵花,首先想到的是它的几何结构和生长公式,而不是它的美丽。”
古月娜沉默了。
她忽然有些理解云闲的那种“冷漠”了——那不是真正的冷漠,而是一种过于清晰的“看透”。当你把整个世界都拆解成数据和规律时,那些原本动人的情感,那些复杂的纠葛,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都变成了一行行冰冷的代码。
这很强大,但也……很孤独。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关掉’这种视角?”古月娜问,“既然你知道这样会让你疏离,为什么不试着像普通人一样去感受?”
云闲笑了。
那笑容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却让古月娜心头一紧——因为那笑容里,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无奈。
“有些东西,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掉了。”云闲轻声说,“就像你一旦睁开过真正的眼睛,就再也无法假装自己是瞎子。我已经‘看’到了世界的本质,就再也无法回到那种懵懂的状态了。”
她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但这不是坏事。至少,我可以提供一种你们无法提供的视角——绝对客观的视角。”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月光下,荒野的景色单调而重复。枯草,积雪,裸露的岩石,偶尔有几棵光秃秃的树。但古月娜却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细节——那些草枯死的姿态,那些积雪融化的痕迹,那些岩石表面的纹理……
当她刻意去“观察”时,才发现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要丰富得多。
“到了。”云闲忽然说。
古月娜抬起头。
前方,一座城镇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城墙不高,是用粗糙的石块垒成的,墙头插着几支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城门已经关闭,但城楼上还有卫兵在巡逻——是普通的士兵,不是魂师。
“铁杉镇。”云闲说,“一个以猎魂和魂兽材料交易为主的小镇。常住人口大概两万人,其中三成是魂师或与魂师相关的从业者。”
两人走到城门前。云闲抬手,对着城门轻轻一点。
没有任何光芒,没有任何声响,但古月娜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的规则波动从云闲指尖扩散出去。下一秒,那扇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条缝——刚好够两人通过。
“走吧。”云闲率先走了进去。
古月娜跟在她身后,踏入城门。
门内的世界,和门外的荒野截然不同。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街道上依然有不少人。酒馆里传出喧闹的声音,旅店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还有几家店铺居然还开着门——那是专门做夜间生意的材料收购点,等着猎魂团队深夜归来。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酒气,烤肉香,烟草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古月娜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是魂兽血的味道。很淡,但对她这样的存在来说,清晰得刺鼻。
“先找个地方住下。”云闲走向街角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店,“明天再开始观察。”
旅店不大,门口挂着一块木头招牌,上面用粗糙的刀法刻着“老橡树旅店”几个字。推门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大堂里烧着壁炉,火焰噼啪作响。柜台后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老妇人,听到门响才勉强睁开眼。
“住店?”老妇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单间一晚五个铜魂币,通铺两个铜魂币。”
“两间单间。”云闲从袖中取出十枚铜魂币,放在柜台上。
老妇人收下钱,从柜台底下摸出两把钥匙,递给云闲:“二楼,左转第三间和第四间。热水在楼下厨房自己打,早饭卯时开始。”
很简单的流程,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云闲接过钥匙,递给古月娜一把,然后转身上楼。古月娜跟在她身后,木制的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上铺着粗布床单,被褥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摸上去很硬。窗户是纸糊的,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古月娜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这是她百万年来,第一次住进人类的旅店。以前潜入人类世界时,她要么住在野外,要么住在属下准备的隐秘据点,从没像现在这样,像一个真正的旅人一样,付钱住店。
感觉很……奇怪。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楼下街道的嘈杂声。她看到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从酒馆里走出来,大声说笑着走远;看到街角的材料收购点里,老板正在清点刚收到的一批皮毛;看到更远处,镇子边缘的方向,隐约有火光在移动——那是猎魂团队的营地。
这就是人类世界的夜晚。
喧嚣,杂乱,充满生命力和……死亡气息。
古月娜关上窗户,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很硬,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楼下传来的各种声音,感受着这个陌生环境里的每一个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我。”云闲的声音。
古月娜起身开门。云闲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姜茶。”她把一碗递给古月娜,“驱寒的。”
古月娜接过碗,触手温热。她看着碗里褐色的液体,闻到了姜和红糖混合的味道。
“你……去煮的?”她有些意外。
“楼下厨房有现成的。”云闲走进房间,在椅子上坐下,小口喝着另一碗姜茶,“老板说每晚都会煮一些,给晚归的客人准备。”
古月娜也喝了一口。
味道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姜切得太大块,红糖放得太多,煮的时间也有点久。但热流顺着喉咙滑下,确实让身体暖和了一些。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喝着姜茶。
窗外,铁杉镇的夜晚还在继续。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子时了。
“明天,”云闲放下空碗,看向古月娜,“你会看到很多东西。有些会让你愤怒,有些会让你困惑,有些可能会让你……改变想法。”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你准备好了吗?”
古月娜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姜茶,看着那褐色的液体在碗中微微荡漾。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云闲。
银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复杂而坚定的光。
“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