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归福了福,遥遥恭送袁贵人和万答应离开,复转身回去,刚迈进门槛,赵昌脚步轻快跑了来。
“翠归姐姐,好姐姐!您等等我!”
他急忙忙拦住翠归。
“主子爷正在乾清宫商议军务,一时半刻实在脱不开身。方才梳洗更衣时,听闻主子病了,立时便蹙紧眉头,担忧得什么似的。可……可您是不知道!”
赵昌说到此处,一拍大腿。
“战场上裕王爷的事儿还没料理清楚,主子爷这几日被太子爷和裕王爷气得……唉,脸色就没缓过来过,夜里更是整宿整宿难以安寝。
这才刚回宫,连口气都没喘匀,就急着商议如何处置裕王爷延误军机的事。
可主子爷心里又实在记挂着主子,放心不下,特意打发奴才赶紧过来瞧瞧情形,好回去细细回禀,让主子爷安心。”
翠归觑了一眼前头乾清宫那巍峨的宫墙,小声道:
“主子睡着呢,你告诉主子爷主子没什么大碍,就是记挂主子爷,吃不好睡不好这才病倒的。
现在主子爷回宫,想来养养就好了。请主子爷务必以国事为重,千万保重龙体,莫要过于忧心。”
赵昌那紧蹙的眉眼稍稍舒展,心疼地跺了跺脚,叹道:
“哎呦!我的主子诶,怎么就不晓得好好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呢。
主子爷那儿有我们这些奴才拼死伺候着呢,奴才便是豁出性命,也定会护得主子爷周全的啊。”
“说这么说,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又闹出寒热之症,主子怎会不担心。”
翠归红了眼眶。
屋内令窈听得分明,知晓玄烨平安归来,已是放心,至于太子不孝,裕王爷延误军机这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心里一松,方觉满身疲惫,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直到掌灯时分,才朦胧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玄烨坐在床边,脸色憔悴,胡茬满腮,人也瘦了一大圈,那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唯余一双眼眸神采奕奕。
令窈看着他那消瘦枯槁的模样,鼻子一酸,顿时落下泪来,挣扎着起身,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你这人半点不知好好顾惜自己,就只会让我担心。”
玄烨收拢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好了好了,莫哭了,太医说你身子虚,要好生养着不能大喜大悲的,恐伤了心神。”
他一边柔声劝慰,一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好,指腹极轻极缓地将她脸上泪痕一点一点拭去,最后,珍而重之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平安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啊。”
令窈脸颊一热,瞥见落地罩外小七正探头探脑在那偷看,不由羞赧,嗔怪地推了玄烨一下:
“谁说不高兴了?我高兴着呢!”
“既然高兴,那就不许再掉金豆子了!”
玄烨笑着,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妆台前的绣墩上。挨着她的肩膀往镜中一看,一个病容憔悴,一个胡子拉碴,笑道:
“你瞧瞧咱们,一个像糟老头子,一个像病老婆子,岂不是天生一对?”
令窈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忍不住轻轻捶了他一下,随即撑着妆台站起身,朝外间扬声道:
“翠归,快去传梳头太监来!好好伺候主子爷梳洗更衣,这般模样若是被外人瞧见,岂不成了笑话?”
说着,便不容分说地将玄烨按到南炕上坐下。
玄烨实在是疲惫,见她精神好转,又有力气管束自己,心中熨帖,便由着她安排。
待太监伺候着刮净胡须,洗净脸面,又通了发辫,整个人清爽了许多,那强撑的精神也松懈下来,竟歪在炕上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令窈见他如此困倦,心疼不已,叫人把炉火拨旺,抱了被子盖好,自己也钻到被子里,搂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这一刻,那一心的惊惶终于安定,像是倦鸟归林般,只剩下安心。
次日一早,令窈醒来时,玄烨已经上朝去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由失笑:
“这真是个疯子,半刻也不休息的。”
用过早膳,觉着精神好了许多。
病了这一月,总觉得屋子里闷闷的,便吩咐宫人洒扫一番。
昭仁殿内顿时忙碌起来,宫女太监轻手轻脚地擦拭家具,整理帘幔。
令窈不愿在屋内碍事,信步走到廊下,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冬里挣扎出零星花苞的早梅。
枯瘦的枝桠上,几点淡黄的花蕊在冷风中微微颤动,暗香幽渺,似有若无。
眼风无意一扫,就见大公主拾阶而上走了进来,福身请安。
令窈忙走过去扶起:“快起来,别这么多礼。”
大公主嘴角噙笑,脸上一片恬静。
“阿玛平安回宫,戴佳额涅终于放心了,我前几次路过都看龙光门虚掩着,想来探视又看扰您清静,反而不利于养病,便没进来。
这次见昭仁殿里忙碌着就知道戴佳额涅的病大安了,说什么也要进来请安的。”
令窈见她如此有心,心中熨帖,引着她往殿内走:
“难为你一直惦记着。正殿里正乱着呢,灰尘大,公主随我到偏殿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两人来到偏殿,此时小七已往上书房去了,元宵一早便嚷嚷着要去御花园采新雪,说是留着日后烹茶。故而偏殿里静悄悄的,正好说话。
令窈提了红泥炉上一直温着的热水,沏了一盏热茶,递到大公主手中。
大公主在明间的圆桌旁坐下,四下一看,偏殿分坐三间,一明两暗,皆以嵌珐琅的格栅隔断。一面香闺帐幔,一面弓剑书堆,一瞧就知道住的是戴佳氏一双儿女。
她摩挲着茶盏的瓷壁,轻轻叹口气。
“我今日是来和戴佳额涅道别的。”
令窈一惊,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大公主摇摇头,笑道:
“不是坏事,是喜事啊。前几日我已向太后请旨,自愿下嫁蒙古博尔济吉特部台吉班第。
刚刚去乾清宫请示阿玛,阿玛已经应允了,说让礼部好好张罗,年底就出嫁,等开春便随班第回漠南,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令窈眼眶不由得一红,方觉不妥,忙转过头去拭泪。哽咽道:
“好端端的,怎么就自己请旨去?说不准不是你呢。”
大公主澹静一笑,语气颇有几分清醒和对事实的无奈。
“其实那晚一别,我想了很多,额涅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只是我想与其等着被指婚,不如主动请旨。
一来解决了荣额涅和布贵人她们日夜悬心,也免了太后左右为难的尴尬。
二来既是我心甘情愿为国远嫁,在阿玛心中多少会念着我这份‘识大体、顾大局’的懂事之情,日后也能因此多护着我几分。
三来班第毕竟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以及宣妃的娘家人,与旁的分支旁系不同,跟咱们大清关系最为密切,自然也是最为尊荣,我一嫁过去地位可想而知。
如此想来总比日后随便指个人强,总归占着几分主动,班第要是待我不好,我也能义正言辞的告状,向阿玛,向朝廷诉委屈。求做主。”
说到此处,她眉眼弯了弯,可随即又化作一声长叹。
“大清公主无论是谁,总归要走这一遭,早去晚去都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