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昭仁殿。
殿内灯火通明。元宵正焦急地守在殿门口翘首以盼,一见额涅身影,忙小跑着迎了上去,与翠归一左一右搀扶令窈向殿内走去。
“额涅,事情可还顺利?索中堂他答应了吗?”
令窈轻轻颔首,欣慰地看着眼前聪慧机敏的小女儿,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今日多亏你脑子转得快,及时想到了平妃这条门路。不然额涅真是急昏了头,险些成了灯下黑,眼前明明有路却视而不见。”
元宵甜甜一笑,往小七那儿努努嘴。
“哥哥不也帮着裴勇山去找索额图嘛,要不然索额图府邸的大门未必能打开,哥哥往那儿一站,谁敢不开门?
旁人也就罢了,哥哥时常跟在阿玛身后,这些近臣必然认识。”
令窈紧紧攥着一双儿女的手,宫里的阿哥公主们各有各的造化,但她觉得,自己这一对儿女就是最好的。
回到殿内,草草梳洗一番,勉强用了些晚膳,那忧愁又悄然爬上心头,笼上眉梢。
“我现在是真怕,这药送不到你们阿玛跟前,虽说有个三阿哥跟着,但三阿哥一向和太子走得近,又素来明哲保身,随行除了裴勇山和两个西洋人外,皆是太子随侍,若是……”
她抬眸满腹忧思的望向一双儿女,已是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当成可以分忧的人。
小七给令窈夹了一筷子菜,颇有几分得意。
“额涅放心,儿子早就想到这一层了。趁太子和索额图还在宫里磨蹭的功夫,儿子已经设法调换了随行护驾的侍卫。
如今跟着北上的扈从,一大半都是乾清宫的御前侍卫,那是阿玛绝对信得过的亲信心腹,只认阿玛一人,绝不会听太子号令。”
小七眸光一凝,如如剑似刀,幽幽暗暗。
“他真要是敢动什么心思,这帮侍卫立刻就能擒住他,而且我特意嘱咐了裴勇山,金鸡纳霜,要备三份。
一份给太子,一份两个洋人手里拿着,另外一份则是在裴勇山兜里。以防万一。
阿玛给的令牌我也让他揣着,真要是突生变故,叫他什么都别管,只顾自己拼命往御前大营跑。
等到了御前大营,亮出令牌,无人敢拦,定能直达御前。”
令窈怔怔地听着儿子这番周密安排,看着他稚气未脱却已初显棱角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孩子,在她未曾留意的时候,竟已悄然长大。
“你们两个啊……” 令窈慈爱的摩挲着元宵的小脑袋,眼中含泪的望着他们,“真不枉你们阿玛疼你们一场。”
小七用筷子戳着碗里早已凉透的饭,郁闷不解道:
“额涅,儿子不明白。阿玛他明明那般看重太子,自小亲自教导,百般宠爱,寄予厚望。为何太子他……”
他欲言又止,这份暴露在权力之下的父子之情让小七生平第一次直面人心的恐怖。
令窈叹息一声:
“人心便是如此。当你无限接近一个梦寐以求的东西时,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抓不到。
再如何沉稳的心,长年累月浸在这般希望与失望交织的煎熬里,也难免会滋生出怨怼与不甘。
坏就坏在,太子在储君这个位置上,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漫长的等待,一点点消磨掉的或许不止是耐心,更有最初那份纯粹的孺慕与孝心。”
小七听了默默不言。
元宵乌漆漆的眼眸瞅他一眼,小大人般叮嘱道:
“哥哥,你往后可要长长心眼儿了。别总把人都想得那么好。”
这场仗从炎炎夏日一直打到雨雪霏霏,玄烨终于班师回朝,虽是险胜,但到底是凯旋,举国欢庆。
太后率领后宫妃嫔,皇子皇女以及有头脸的宗室命妇,早早便在宫门处迎候圣驾。
云脚低垂,风声呜咽,细雨夹雪,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宫门宫道皆是洇湿一片,呵气成霜。
碍于规矩礼仪除了太后外皆不敢撑伞,一个个哆哆嗦嗦的缩成一团。
远远望去像是花花绿绿的打湿了羽毛的雉鸟瑟缩在那里,哪里有风姿万千的妩媚,皆剩一身狼狈。
好不容易捱到看见皇帝御驾,众妃松口气,但玄烨的目光只往这里瞥了瞥,亲自扶起太后安抚几句,便带着文武大臣往乾清宫走去。
从一早侯到现在也不能盼来皇帝一顾,众妃意兴阑珊,满心失望的往回走。
这里自然没有令窈,令窈自打入冬后身子就有些不适,许是忧思过度,茶饭无心,身子日渐亏损下去,终是一场大病。
她素来身子强健,偶有病候也是三五天便消,哪像这般时好时坏折腾了一个月。
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去迎驾,躺在床榻上,脑袋里昏昏沉沉,不分今夕何夕,只一味地睡着。
屋子里极静,只偶尔听了熏炉的炭火噼啪一声。
昭仁殿温暖如春,令窈只盖了一层层薄被,帘幔低垂,天又一度昏暗,让她以为已是到了暮色四合之时。
担忧总是大余病候,挣扎着起身,就听门外有人说话,似是万答应和袁贵人。
只听万答应满腹担忧问:“翠归,姐姐身子还没好吗?”
翠归叹口气:“说不上是好是坏,就这么拖着。总是茶饭不思,难以安寝,真真是愁死人了。”
“许是忧心主子爷,现下主子爷已经回宫,她一颗心落了地慢慢就好了。”
袁贵人宽慰她们二人。
万答应又道:“方才在宫门口迎驾,我瞧着主子爷的脸色似乎不大好,会不会还是为着太子爷前番那档子事,在生气烦心呢?”
自七月里太子奉命送药探视,却因在病榻前神色淡漠,没有半点担忧,而被玄烨厉声斥为“毫无忠孝之心”,随后与三阿哥一同被遣送回京。
整个紫禁城一片哗然,太子素来被玄烨看重,这般疾声厉色当着外人训斥倒是从未有过,可见太子当时着实不担心生父病体。
倒也让诸多人暗自猜测出了太子的心思,皆抱着看好戏的心等着玄烨回銮。
袁贵人看得分明,悄声道:
“怕是不单单为着太子爷不孝这一桩。我隐约听闻,裕王爷自作主张,延误战机,让那噶尔丹趁乱脱逃。这真是儿子儿子不听话,兄弟兄弟不顶用,能不气吗?”
“也是。搁我我也生气,怕是脸拉的比主子爷还长。”
万答应掩唇笑了笑,将手里的帕子轻轻一抛。
“好了,既然戴佳姐姐还睡着,我们便不进去搅扰了。知道她身子暂无大碍,我们也就放心了。今儿就先回了,明儿个再来看姐姐。”
翠归忙躬身相送:“奴才替我们主子谢过二位主子挂怀。雪天路滑,还请当心脚下。”
袁贵人下了龙光门台阶,回头朝她摆摆手:
“别送了,回吧,想必主子爷一会儿就要过了,姐姐既然睡着,你们也要预备着接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