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御花园内芍药初绽,桃李纷繁,一派生机勃勃。然而,这醉人的春色却半分也透不进辅政王府那高耸的院墙之内。庭院深深,几株老海棠开得凄艳,花瓣零落满地,也无人清扫,透着一股繁华落尽后的颓败与孤寂。
书房门紧闭,窗棂也被厚重的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仅靠几盏青铜鹤形灯照亮。萧珣一身玄色深衣,未系玉带,散着发,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一份最新的民间舆情汇总,上面详细记录了近月以来,各地对沈如晦推行义仓、女学等“仁政”的称颂之声,以及那首在坊间愈发流传的“萧王爷,刀剑亮;皇贵妃,心肠慈”的歌谣。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刺眼的字句,指尖冰凉,眼底却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春日暖风从窗隙勉强挤入,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憋闷与焦灼。
“民心……好一个民心所向!” 他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空洞而森冷,“沈如晦,你果然深谙此道。用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那些愚夫愚妇对你感恩戴德,歌功颂德。而我萧珣,戍边卫国多年,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倒成了他们口中‘嗜杀’的暴戾之徒!”
他猛地攥紧那份舆情汇总,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自从寿宴投毒案后,他被变相软禁在这王府之中,虽仍顶着辅政亲王的名头,却已与权力核心渐行渐远。沈如晦通过军机处牢牢掌控军权,通过内史司和提拔的寒门官员深入政务,更通过这一系列的“仁政”赢得了朝野上下广泛的支持,尤其是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和地方大吏,如今提及皇后,多是赞誉有加。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等待,就是坐以待毙。沈如晦的根基一日比一日稳固,威望一日高过一日。若等她彻底掌控全局,将自己最后的影响力也连根拔起,那时,他便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缓缓松开手,任由皱巴巴的纸团滚落案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冰冷。
“影七。” 他对着空寂的黑暗唤道。
如同鬼魅般,影卫首领的身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王爷。”
“我们还能调动多少人?” 萧珣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影七略一沉吟,低声道:“王府内,尚有绝对忠诚的影卫、府兵及隐藏的好手,约三百人。城外,落鹰涧、黑松林等处还有分散隐匿的精锐旧部,约一千二百人,皆可随时召集。此外,周骁将军麾下,经过这些时日的暗中联络,至少有四名中层将领及他们直接掌控的约三千人马,态度明确,愿听王爷号令。另有几位被沈如晦打压或边缘化的世家出身的将领,也可争取,预估能影响两千人左右。”
萧珣微微颔首,手指在案上无意识地敲击:“宫中呢?”
“宫中我们的人手有限,且沈如晦清洗之后,所剩不多。但……太后娘娘那边,通过她安插的人,或许能打开一些缺口,尤其是在皇帝身边和几处宫门。”
“太后……” 萧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厌恶与算计,“那个与北狄勾结的女人……也罢,敌人的敌人,暂且可用。告诉她,本王答应她的条件。事成之后,她的儿子可以封个富贵闲王,保一世平安。但前提是,她的人必须在本王需要的时候,打开宫门,控制住小皇帝。”
“是。北狄那边……”
“北狄三皇子不是一直想在边境搞点动静,牵制沈如晦的精力吗?” 萧珣冷笑,“告诉他,机会来了。让他的人,在预定时间,于边境几处紧要关隘同时制造骚乱,规模要大,务必让沈如晦不得不分兵应付,无暇立刻回援京城!”
影七迅速记下,又道:“王爷,我们虽有一些兵力,但若要正面强攻皇宫,面对禁军和沈如晦可能调动的京营兵马,胜算依旧不高,且……缺少一个足以让将士们拼死效命、让天下人至少部分人信服的‘大义名分’。”
“名分?” 萧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她沈如晦不是最擅长用‘仁政’‘民心’来妆点自己吗?那本王,就还她一个‘乱政’‘祸国’的罪名!”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前,转动机关,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份陈旧但保存完好的空白诏书用绢帛,以及……几枚先帝时期不同用途的印鉴模板,其中一枚,赫然与如今皇帝御用之宝有八九分相似!还有一小盒特制的印泥,色泽朱红,与宫廷御用几乎无异。
这些都是他多年暗中经营、通过极其隐秘渠道收集或仿制而来,本是作为最后关头的保命或反击手段,从未轻动。
“看到了吗?” 萧珣抚摸着那些绢帛和印鉴,声音低沉而危险,“她要‘仁政’之名,本王就给她一个‘篡位’之实!”
他转向影七,目光锐利如刀:“去找一个绝对可靠、擅长模仿笔迹的高手,最好是曾经在内书房伺候过、熟悉先帝和沈如晦笔迹的旧人。再找一个顶尖的雕工,参照这个模板,”他指了指那枚仿制的御玺模板,“将细节做到极致,务必以假乱真!”
影七心领神会,却又有些迟疑:“王爷是想……伪造圣旨?内容……”
“内容,自然是揭露沈如晦这个毒妇的真面目!” 萧珣眼中寒光四射,一字一顿道,“就以‘皇帝陛下’的口吻写!写她沈如晦如何牝鸡司晨,架空幼帝,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更欲效仿武曌,行废帝自立之逆举!写她与北狄暗通款曲,出卖边关利益!写她所谓的‘仁政’,不过是收买人心、掩盖其狼子野心的手段!最后,‘皇帝’忍无可忍,于危急关头,写下此血诏,密令忠君爱国之宗室亲王、朝廷重臣、军中将士,速速起兵‘清君侧’,诛杀妖后,匡扶社稷!”
他越说越快,语气中充满了煽动性与恨意:“记住,笔迹要极力模仿小皇帝的稚嫩,但措辞要悲愤激烈,盖印要‘仓促’而‘用力’,最好再弄上点类似血渍或泪痕的痕迹!要多做几份,分别用不同的‘隐秘方式’‘流出’!一份‘藏’于太后宫中,由她的人‘偶然发现’;一份‘遗落’在某个即将被我们控制的朝臣府邸;最重要的那份,要让它出现在周骁或者那些愿意跟我们的将领面前!要让他们‘亲眼目睹’皇帝的‘血诏’,让他们相信,他们不是在造反,而是在奉旨勤王,是在拯救大胤江山!”
这一招极其毒辣。一旦这份伪造的“血诏”公之于众,必将引发朝野巨大的震动和分裂。即便有人怀疑其真实性,但在沈如晦与萧珣势同水火、且沈如晦确实大权独揽的情况下,这盆脏水足以混淆相当一部分人的视听,为他的军事行动披上“合法”外衣,至少能瓦解部分对手的抵抗意志,争取到关键的时间和人心浮动。
影七听得心潮起伏,既感佩于王爷的谋略狠绝,又觉背脊发凉。此事若成,自然改天换日;若败,便是万劫不复。但他深知已无退路,重重叩首:“属下明白!必办得滴水不漏!”
“去办吧。记住,所有环节,必须隐秘,参与之人,务必绝对可靠。若有丝毫差池……” 萧珣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是!” 影七领命,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萧珣独自留在书房,重新坐回案后。他拿起那枚仿制的御玺模板,在指尖缓缓转动。冰冷的玉石触感,却仿佛点燃了他胸中沉寂已久的野望之火。
“沈如晦……”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她站在珠帘之后,清冷决断的模样;想起她推行新政时眼中的光芒;甚至想起更早之前,在靖王府中,她偶尔流露出的聪慧与坚韧……那些复杂的情愫,此刻都被汹涌的恨意与对权力的极致渴望所吞噬。
“别怪我。这龙椅,这天下,本就不是你一个女子该染指的。是你逼我的……是这世道逼我的!”
他推开窗,暮春的夜风带着花香涌入,却吹不散他周身凝绕的肃杀之气。仰望夜空,星辰晦暗。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叛乱的引线,再无回头之路。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慈宁宫。
此处是先帝正宫皇后的居所,如今住着的是名义上的太后,实则那位与北狄皇子有私情、生下私生子刘宸的先帝继后。宫内陈设奢华却透着暮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也掩盖不住一丝陈腐的味道。
太后斜倚在铺着柔软锦褥的榻上,年近四旬,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只是眉眼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算计。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成色极佳的北狄羊脂玉佩,听着心腹老宦官低声禀报。
“……辅政王那边,已给了准信。答应事成之后,保小主子一世富贵平安。” 老宦官声音尖细,几不可闻。
太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倒是爽快。不过,空口无凭。告诉他,我要他亲笔签下的盟约,还要他事成之后,立刻颁旨,封宸儿为‘逍遥王’,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否则,我这宫门,也不是那么好开的。”
“是,老奴这就去传话。” 老宦官应道,又压低声音,“北狄三皇子那边也已准备妥当,只待信号。只是……太后,咱们如此帮萧珣,万一他过河拆桥……”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敢!北狄骑兵就在关外,宸儿身上流着的,也有北狄王族的血!萧珣若想坐稳江山,短时间内绝不敢同时得罪北狄和我。至于以后……” 她抚摸着玉佩,笑容冰冷,“等宸儿有了自己的势力,或者……这江山再换个人坐坐,也未可知。”
“太后圣明。”
“去准备吧。让我们的人,把皇帝身边那几个沈如晦安插的眼线,这几日想办法调开或处理掉。宫门钥匙……也该换换手了。”
夜色更深,暗流在京城每一个角落涌动。被沈如晦打压的世家大臣府邸,有黑影悄然潜入,密谈至天明;城外荒废的庄园、寺庙,开始有“香客”、“佃户”不同寻常地聚集;边境线上,北狄游骑的侦察活动骤然频繁,摩擦事件增多。
而淑宁宫中,沈如晦刚刚批阅完又一批关于义仓建设进度和女学开办情况的奏报。她揉了揉微酸的额角,走到窗边。春风温柔,月色朦胧。
阿檀为她披上一件外袍,轻声禀报:“娘娘,青黛传来消息,王府近日虽表面平静,但夜间人员出入频率增加,且似乎有乔装之人往城外几个方向去了。另外,慈宁宫那边,与宫外的联系突然增多,太后身边两个老太监,近日行为有些鬼祟。”
沈如晦静静听着,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悠远而锐利。
“山雨欲来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语气转为坚定,“传令灰隼,加大监控力度,尤其是王府、慈宁宫、以及那几个与萧珣有过旧谊的世家府邸。边关若有异动,即刻来报。还有,让韩巍暗中检查京营各部的戒备情况,尤其是神策营和北门禁军。”
“是,娘娘。” 阿檀应下,迟疑道,“娘娘,您觉得王爷他……”
沈如晦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之前的沉寂,或许正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本宫能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固守根本,等待……那必然到来的对决。”
她转过身,烛光映亮她清冽的眉眼,那里面,有警惕,有凝重,却唯独没有畏惧。
“去吧。让苏瑾和杜文渊他们也警醒些。非常时期,一切小心。”
阿檀退下后,沈如晦独自立于窗前,良久。春夜的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缓缓咬合的沉重声响。她知道,与萧珣之间,那场迟来的、决定帝国命运的最终较量,已无可避免地进入了倒计时。
而他手中那份正在精心炮制的“伪造圣旨”,将成为这场对决中,最歹毒也最危险的一枚棋子。她必须,也必须能,在那毒箭射出之前,或是射中之后,给予最致命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