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如同一个贪婪的巨人,吞噬着它能触及到的一切。一天,两天,三天……当第三天的黄昏再次降临(或者说,是透过弥漫的烟尘勉强辨认出的天色变化)时,那曾经连绵不绝、映红天际的烈焰,终于显露出了疲态。大部分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已化为了灰烬和焦炭,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火苗还在断壁残垣间执着地跳跃,以及无数处仍在持续不断升腾着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色烟柱。
咸阳宫,这座昔日的帝国心脏,如今已彻底沦为一片巨大而狰狞的废墟。焦黑的木料与断裂的石柱相互倾轧,扭曲的金属构件从瓦砾中探出诡异的形状,昔日光滑如镜的地面布满裂缝和灰烬,偶尔能看到一些未被完全焚毁的、色彩斑驳的漆器碎片或玉器残角,散落在废墟中,如同巨兽死亡后散落的鳞片。
曾经涌入宫中疯狂抢掠的楚军士兵们,大多已经心满意足(或者说是抢无可抢)地撤离了这片灼热的废墟,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到军营去享受胜利者的狂欢。只有少数负责警戒或搜索残余价值的士兵,还在废墟的边缘懒散地游荡着,他们的身影在弥漫的青烟和飘落的黑灰中,显得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在这片死寂与余烬交织的废墟深处,一段烧得只剩下半截、勉强还能看出原来是一处宫墙基础的断壁下,倚靠着一个几乎与焦炭融为一体的身影。
是忠伯。
他竟然还没有离开。或者说,他已经无法离开。
他那身原本洗得发白的旧宫服,此刻已被烟火熏得漆黑,多处破损,边缘卷曲焦黄。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灰烬,脸上除了皱纹,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只有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浑浊眼睛,还勉强睁着,望着前方那片仍在冒着青烟的、更加广阔的废墟。
他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胸口只有微不可察的起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身处高温、烟尘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之中,他这具苍老躯壳里的生命力,早已如同这废墟中的余烬般,即将彻底熄灭。
他的右手,却异常固执地、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从倒塌的墙体上掉落下来的瓦当。瓦当已被大火烧得边缘卷曲、变形,通体焦黑,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浮雕着的、象征着嬴秦的玄鸟图腾纹样。那玄鸟曾经展翅欲飞,充满力量,此刻却在焦黑中显得模糊而悲怆,如同这个帝国的命运缩影。
他就这样靠着断壁,攥着瓦当,目光空洞地穿过眼前仍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些早已被尘封在岁月长河中的景象……
他的思绪,如同风中残烛最后跳跃的火苗,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烁、回溯。
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他只是从老宦官口耳相传中听来的故事。想起了那位在西方边陲、被中原诸侯鄙夷的“夷狄之邦”的君主——秦孝公。那个男人,怀着怎样的屈辱与不甘,发出了震动天下的《求贤令》,不惜以国土和权力,招揽山东六国的人才。那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奋发图强!
他想起了那个来自卫国的、面容冷峻、行事决绝的商鞅。他推行的那一套法令,是何等的刻薄寡恩,徙木立信,刑上大夫,奖励耕战……将原本散漫的老秦人,打造成了一架精密而可怕的战争机器。虽然严酷,虽然不近人情,但却让秦国脱胎换骨,拥有了东出函谷、争霸天下的资本!
他想起了那位在位长达五十六年、将秦国国力推向顶峰的秦昭襄王。远交近攻,连横破纵,任用白起……那个被称为“人屠”的将军,在长平之地,一举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那是何等的铁血与残酷,又是何等的……令人胆寒的武功!那时的秦国,已是山东六国挥之不去的梦魇。
最后,所有的思绪,都汇聚到了那个他亲身侍奉过、既敬畏又感到一丝莫名怜悯的帝王——始皇帝嬴政身上。横扫六合,并吞八荒,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修筑驰道长城……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疆域辽阔、制度严密的大一统帝国!那是何等的功业,何等的雄才大略,何等的……超越时代的意志力!
一个如此强大!制度如此严密!意志如此统一!仿佛真能传之万世的帝国!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始皇帝死后,仅仅过去了三年?不,如果从那个叫陈胜的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算起,到如今咸阳宫化为灰烬,甚至……甚至更短!这个庞然大物,就如同一个泥足巨人,在短短时间内,轰然倒塌,碎裂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
制度还在,律法还在,强大的军队骨架(至少在章邯投降前)还在……可为什么,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灵魂,变得不堪一击?
是赵高的奸佞?是二世的昏聩?是起义军的凶猛?还是……别的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
忠伯那几乎停滞的思维,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但他这漫长的一生,在这宫闱深处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点点滴滴,此刻却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反射出一些模糊的光斑。
他想起了那些在骊山、在长城工地上累死的刑徒和民夫麻木的眼神;想起了各地郡县传来的关于徭役繁重、民不聊生的零星汇报(虽然他无权过问,但总能听到一些风声);想起了那个站在星空下、显得无比孤独的帝王背影;想起了楚军士兵阿楚那最初单纯的震撼,以及那个老兵充满恨意的话语……
似乎……这个帝国,在追求极致的强大与秩序时,忘记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嘴唇翕动着,发出了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仿佛凝聚了他一生困惑与感悟的叹息。那叹息声,飘散在带着焦糊味的空气里,如同来自历史深处最沉痛的回响:
“陛下啊……”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燃尽的灯丝。
“您……您用雷霆手段……铸就了这……万世的基业……”
“……却忘了……这基业,终究……是要靠……人来承载的……”
“……人心……若冷了……再坚固的宫殿……再严密的法度……也不过是……一堆……等着被点燃的……木柴……”
他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
那紧握着焦黑玄鸟瓦当的、枯瘦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松驰地垂落下来。
“啪嗒。”
那块承载着太多象征意义的瓦当,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滚了两下,停住了。
忠伯的头,也无力地歪向了一边,倚靠在焦黑的断壁上。他浑浊的双眼依旧睁着,望着那片废墟和青烟,但瞳孔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已然彻底熄灭。
他死了。
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他侍奉一生、也见证其辉煌与毁灭的帝国废墟之上。没有墓碑,没有悼词,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和消亡。他就如同那无数在秦帝国兴亡史诗中被宏大叙事轻轻带过、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的微小个体一样,最终融入了历史的尘埃。
咸阳宫的大火终将完全熄灭,余温也会散尽。新的势力将会在这片焦土之上角逐,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但是,这场焚天大火所带来的震撼与思考,以及这位无名老宦官在生命尽头发出的、那声关于“人心”与“基业”的沉痛叹息,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入了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久久地,回荡在历史那广阔而沉默的天空中,等待着后人的聆听与解读。
而在骊山脚下,那片更加深邃、更加隐秘的地下,另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依旧在黑暗中沉默地守护着它的主人,对地面上发生的一切翻天覆地的变故,一无所知。那里,埋藏着这个帝国最后的秘密,以及另一群命运与之紧密相连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