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一日亮过一日,虽仍带着冬末春初的料峭寒意,但落在窗纸上的颜色,终究是褪去了那份惨白,添了些许稀薄的、属于生机的淡金。风依旧从窗棂缝隙钻入,呜咽声却少了穿透骨髓的锐利,变得绵长而沉闷,像是疲倦的叹息。
我依旧困于这方寸榻上,但“困”字的意义,已然不同。昏沉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日渐清晰的、对身体每一处细微变化的感知。右腿膝弯后的痂皮,边缘开始微微翘起,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触碰时依旧是尖锐的刺痛,但那种腐坏阴毒的气息已荡然无存。肋下和左肩的伤口,麻痒的感觉日益明显,是血肉在艰难生长、试图弥合巨大的创口。最显着的,是体内。血刀经阴毒拔除后留下的虚空,正被王太医那温和却持续的药力,以及身体本身残存的本能,一丝丝、一缕缕地填补。不再是之前那种跗骨的阴寒,而是一种深沉的、源于气血两亏的虚弱和寒冷,但至少,这寒冷是可以被外在的温暖(炭火、厚被、热汤)稍稍驱散的。丹田深处,那几乎湮灭的一点内息,也仿佛冬眠苏醒的虫豸,开始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萌动。
我能坐得更久了。从之前倚靠软枕半刻钟就头晕目眩、冷汗涔涔,到现在,可以勉强维持小半个时辰,虽然依旧需要全力支撑,后背会被汗水浸湿,但至少,能维持清醒,能思考,能……做一些极简单的事。比如,自己端起那碗越来越稠的肉糜粥,虽然手依旧抖,会洒出一些,但已能基本完成。比如,在管事不在时,尝试更大幅度的、缓慢的肢体活动。右手五指已能勉强握拢,虽然无力,但抓握的触感正在恢复。左臂也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极其缓慢地抬起、放下,每一次都牵动肩胛骨处愈合中的裂伤,带来清晰的痛楚,但这痛楚,也提醒着我这具躯壳仍未废弃。
变化是细微的,但落在某些人眼里,却可能如雪地足迹般清晰。管事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的时间,似乎又长了那么一瞬。他依旧沉默,送药送饭,收拾碗碟,动作一丝不苟。但偶尔,在我自己端起药碗,手指稳定了些许时;或是在他换药时,看到我伤口愈合的迹象时;那万年冰封的平静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微光。不是欣慰,更像是一种重新评估,一种对“器物”耐用性和“价值”的重新考量。他背后的主子,骆养性,必然知晓这一切。我这“好转”,是如他们所愿的“静养见效”,还是……超出了某种预期的“恢复”?
王太医留下的那句关于“南京报恩塔”的暗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曾平息,反而随着身体的缓慢恢复,一圈圈扩散开去,与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关于蕙兰、阿六、账册、闫公公的焦虑交织在一起。玉饰贴身藏着,冰凉坚硬,时刻提醒着那条通往南方、虚无缥缈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书信”之约。阿六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南京报恩塔,香火鼎盛,人众事杂,是机会,也是陷阱。我如何去?以何身份去?何时能去?
这些问题,在身体极度虚弱时,只是模糊的焦虑。如今稍有力气思考,便化作冰冷的、亟待解决的具体难题。困守此间,是坐以待毙。但以我此刻状态,莫说千里赴南都,便是走出这座宅院,也是痴心妄想。
转机,来得比预想中快,却也更加……莫测。
那是王太医复诊后第七日的午后。阳光难得有了些暖意,透过窗纸,在榻前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我刚喝完药,靠坐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试图导引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内息,温养干涸的经脉。虽然进展缓慢到几乎无法感知,但这过程本身,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对自身命运的掌控感。
廊下,响起了脚步声。不是管事的平稳,也不是王太医的沉稳,而是另一种——更轻快,带着些许刻意放重的步伐,是年轻人的脚步。还有低低的、听不真切的交谈声。
我的心微微一紧。除了管事和王太医,这宅院罕有外人踏足。是谁?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短暂的静默,然后是管事先前敲门、通报的声音:“千户,北镇抚司骆公遣人送来公文。”
北镇抚司?骆养性?公文?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牵扯着肋下伤处一阵闷痛。是催命的符,还是……别的什么?
“进。”我定了定神,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重伤未愈的沙哑平静。
门被推开。管事侧身让进一人。是个穿着青色曳撒、戴着小帽的年轻书办,面容普通,眼神里带着下级吏员特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印着北镇抚司关防的公文袋。
书办进门,先快速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和我病恹恹靠在榻上的模样,随即垂下目光,上前两步,躬身道:“卑职北镇抚司经历司书办周安,奉骆公钧旨,给杜千户送来公文。”说着,双手将公文袋递上。
我伸出手,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比之前稳了些,接过那轻飘飘却又似有千钧重的公文袋。入手是冰凉的缎面,上面火漆封缄完好,印着北镇抚司的纹样。
“有劳。”我点点头,目光落在封口上,没有立刻拆开。
书办垂手退后一步,又道:“骆公口谕,请杜千户安心静养,细阅公文。若有不明之处,可……”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可请管事转达。”
“请代杜某叩谢骆公关怀。”我低声道,将公文袋放在身侧的薄被上。
书办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在管事的陪同下,退了出去。门重新关上。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我胸膛下那颗心,在不安地、沉重地擂动。我盯着那个深蓝色的袋子,仿佛能透过缎面,看到里面决定命运的文字。
骆养性的“口谕”,平淡,但意味深长。“安心静养”是套话,“细阅公文”是重点。“若有不明之处,可请管事转达”——这是告诉我,不要直接去找他,有疑问,通过管事这个渠道。是保护,是疏远,还是……监控下的有限沟通?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公文袋,指尖用力,捏碎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是北镇抚司正式的公文用笺,抬头、印信齐全。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工整的馆阁体文字。
内容不长,核心意思却让我瞳孔骤缩,握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是问罪,不是斥责,甚至不是关于云南之案的后续处理。而是一纸调令。
“……查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云南公干,颇着劳绩,然身受重创,宜加将养。今南直隶应天府治安渐驰,白莲余孽间有煽惑,着调杜文钊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南城兵马指挥副使(注:此为虚构官职,类比南京锦衣卫体系内负责南城治安、巡检的中层武职,位在千户之上,但低于指挥佥事等高级官职,且有明显外放、地方实务性质),即日赴任,整饬治安,绥靖地方。原北镇抚司掌刑千户一职,由副千户暂代。该员抵任后,当恪尽职守,毋负委任。兵部堪合,随文附下。钦此。”
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南城兵马指挥副使!
调我去南京!不是升迁,是明升暗调?不,甚至不算“明升”。从北镇抚司核心的掌刑千户,调到南京留都的锦衣卫系统,担任一个负责具体城区治安、巡检的副使职务,这更像是……外放,边缘化,远离权力中心。结合我“身受重创,宜加将养”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京城养伤不便,调去气候相对温和的南京,担任一个不那么紧要的职务,既体现了“体恤”,又让我离开了北镇抚司的核心位置。
但真是如此简单吗?
“南直隶应天府治安渐驰,白莲余孽间有煽惑”——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脑海中的迷雾!与之前那张“白莲余孽、阊门外、兵马司加密夜巡”的笺纸,遥相呼应!苏州闹“白莲”,南京也“间有煽惑”?是巧合,还是有意将我调往这个漩涡?骆养性知道多少?这张调令,是他顺势而为,将我打发到南方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为净?还是……他也在下一盘更大的棋,需要我这颗棋子,落到南京这个位置?
“整饬治安,绥靖地方”——这职责,模糊而宽泛。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体系复杂,一个南城兵马指挥副使,权力可大可小,全看上峰支持和自身手段。这既可能是个闲置,也可能……是一个可以接触到某些层面、某些消息的位置。
王太医的暗语,南京报恩塔……阿六可能的前往……蕙兰身陷的苏州危局……闫公公的南方背景……账册可能指向的南直隶铜政旧案……这一切,原本只是脑海中纠缠的线索。此刻,这张调令,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这些线索的线头,猛地攥在了一起,指向同一个地方——南京!
是机会吗?脱离骆养性直接的、严密的监控,获得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至少在南京范围内),有机会接触南方的人事,甚至……可能设法联络、接应阿六,探查蕙兰消息,摸清“闫公公”的底细?
还是更深的陷阱?调虎离山?将我引出相对熟悉的京城,扔到人生地不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南京,让我在“白莲余孽”的风波中自生自灭,或者,成为某些人眼中更易于清除的目标?
心念电转,无数个念头在冰冷的心头碰撞、炸裂。握着调令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那汹涌而来的、冰冷而灼热的复杂情绪。
兵部堪合附在文后,意味着调动程序已成,无可更改。即日赴任——但以我现在的状况,“即日”显然不可能。这大概也是骆养性“体恤”的一部分,允许我“将养”些时日再动身。但时限不会太久。
我必须尽快恢复。比现在更快。必须在这段“将养”和赴任之间的时间里,做好一切准备。
南京……不再是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名词,一个模糊的期望。它成了我必须踏上的土地,一个可能是生路、更可能是绝地的战场。
我缓缓将调令重新折好,塞回公文袋,紧紧攥在手中。纸张冰凉的触感,沿着手臂蔓延,直抵心头。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
新的棋局,已然布下。而我,这枚伤痕累累、刚刚勉强稳住阵脚的棋子,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轻轻提起,即将落在南方那片未知的、杀机四伏的棋盘上。
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我闭上眼,将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一点点压入冰封的深潭。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管事。”我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决断。
门被无声地推开,管事垂手立在门口。
“请为我准备笔墨。”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另外,劳烦转告骆公——杜某,领命。待伤势稍可支撑路途,便即南下赴任。”
管事抬眼看我,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数息,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微微躬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