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驿的夜雨和血腥味仿佛还粘在皮肤上,渗入骨髓。我躺在临时找到的一处废弃傣家竹楼里,右胸的剑伤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随行的郎中(是韩栋从边军中找来的,略通外伤的的老兵)用烧红的匕首烫烙了伤口止血,又敷上捣烂的、气味刺鼻的草药,整个过程我咬碎了半根木棍,冷汗浸透了衣衫。
“千户,伤口太深,离心肺只差毫厘,万幸未伤及要害,但……这滇南瘴疠之地,最怕伤口溃烂引发‘瘴毒’,那便是神仙难救了。”郎中包扎完毕,面色凝重地低语。
瘴毒……我闭着眼,血刀经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在近乎干涸的经脉中艰难运转,试图驱散那股侵入伤口的阴寒湿气,但效果微乎其微。这南疆的毒,比北地的刀更诡异难防。
竹楼外,风雨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丛林深处各种不知名虫豸的嗡鸣和野兽的嗥叫,令人心烦意乱。韩栋安排了双倍岗哨,王瘸子带着几个精锐老兵隐在暗处,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缴获的那几枚花银钱和无字腰牌,像毒刺一样扎在我心头。李崇道竟然勾结到了车里宣慰司的摆夷土司!这已超出了寻常贪腐案的范畴,涉及到了“以夷制汉”、甚至可能“里通外国”的泼天大罪!
我必须活下去!不仅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复仇!李崇道,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土司,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伤痛、警惕和潮湿闷热中煎熬。我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滇南的密林和丘陵间不断转移。粮食告急,就靠狩猎和采摘野果充饥;药品匮乏,韩栋和王瘸子带着人冒险潜入附近的苗寨,用随身携带的盐巴和少量银钱,换来了些土着的草药,效果时好时坏。
我的伤势恢复得极慢,反复低烧,伤口周围开始出现红肿溃烂的迹象,正是瘴毒入侵的征兆。意识时常模糊,在昏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萨尔浒的雪原,看到了父亲倒下的身影,听到了同袍的惨嚎……还有林蕙兰在苏州小院灯下缝补的身影,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千户!撑住!”韩栋的声音时常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他亲自带人狩猎,将最肥美的野物熬成肉汤,一勺一勺喂给我。这个粗豪的边军汉子,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细心和忠诚。
“老王……信使……有消息吗?”一次稍微清醒时,我嘶哑着问。
韩栋面色一黯,摇了摇头:“派出去三批信使,走不同路线,至今……杳无音讯。”
我的心沉了下去。信使失踪,意味着通往北方的路可能已经被李崇道的人封锁或截杀。我们彻底成了孤军,被困死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南疆丛林里。
绝境,往往能逼出人最深的潜力。在一次高烧退去的短暂清醒中,我强撑着坐起,对守在一旁的韩栋和王瘸子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李崇道以为我们死了,或者……他希望我们死在这瘴疠之地。这是我们的机会。”
韩栋和王瘸子对视一眼,凑近了些。
“千户,您的意思是?”
“李崇道勾结土司,动用死士杀官,这是灭族的重罪!他比我们更怕事情败露。”我喘着气,眼神却异常锐利,“他现在一定在全力抹平痕迹,清除知情人。而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如何行事?”王瘸子低声问。
“第一,假死。”我咬牙道,“放出风声,就说北镇抚司杜千户重伤不治,已死于瘴毒。让李崇道以为心头大患已除,放松警惕。”
韩栋眼睛一亮:“妙计!然后呢?”
“第二,潜伏。”我继续道,“我们化整为零,韩栋,你带大部分弟兄,扮作流民或山匪,分散潜入元江、临安乃至车里地界,不要查铜案,只做一件事——摸清那些‘花银钱’的流通渠道,找到土司势力与汉官勾结的具体证据和……走私通道!”
“第三,”我看向王瘸子,“老王,你挑几个绝对机灵、熟悉山路的本地弟兄,想办法混入往来安南(越南)的马帮或者商队。我怀疑,那些走私的铜,最终的目的地,恐怕不止是土司地盘那么简单!”
安南!此言一出,韩栋和王瘸子都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牵扯到境外,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千户,这……太冒险了!”韩栋急道。
“不冒险,就是等死!”我盯着他,“李崇道敢动用土司死士,说明他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能量巨大。我们必须找到能一击毙命的铁证!否则,就算侥幸回到北京,也会被他们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
韩栋和王瘸子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明白了!千户,您放心养伤,外面的事,交给我们!”
计划就此定下。几天后,在一处偏僻的山谷,我们伪造了“杜文钊瘴毒发作,尸身就地掩埋”的现场,并故意让痕迹被偶尔路过的山民发现。同时,队伍化整为零,韩栋和王瘸子各带一队人,如同水滴般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而我,则在两名绝对忠心的老卒护卫下,转移到了一处更加隐秘、几乎与世隔绝的高山苗寨。这里山势险峻,苗人对汉官既敬畏又疏离,反而成了最安全的藏身之所。苗寨头人收下了我们带来的盐和布匹,默许了我们在此落脚。
在苗寨简陋的竹屋里,我靠着苗人巫医配置的、药性猛烈的草药和自身顽强的意志力,与瘴毒和剑伤搏斗着。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时而在高烧中挣扎,时而在剧痛中清醒。血刀经的内力在生死边缘被一次次压榨、锤炼,虽然进展缓慢,却仿佛变得更加凝实、更加……阴寒。
时间一天天过去,外界关于“杜千户已死”的消息似乎渐渐传开。山林间偶尔能听到过往商旅议论“京里来的大官死在南边了”的只言片语。李崇道那边,果然没了进一步的追杀动作。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韩栋和王瘸子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必然会在暗处激起涟漪。而我,这条从北地来的、本该死在瘴疠中的“孤狼”,正在南疆的阴影里,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
瘴疠与刀锋,在这滇南的密林中交织。我杜文钊的第二次生命,将从这场“死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