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细雨绵绵。苏州府吴江县的药铺街却比往日更加喧嚣。不是因为春瘟初发,而是因为一则告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整顿医道,广纳良才,特设‘医官科举’,三年一举。凡各县童生以上学力,或跟师学医五年以上者,经县衙推荐,皆可应试……”
告示前,人头攒动。一个身材瘦削、面色蜡黄的青年挤在最前面,手指颤抖地摸着告示上的字迹。他是徽州府歙县的阿福,父亲是世代药农,母亲早逝,自幼随父识药,十五岁便在县城药铺做学徒。他虽没读过几年书,但《神农本草经》的草药歌诀背得滚瓜烂熟,切脉问诊也颇有心得。
“阿福哥,你真要去考?”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阿福回头,是药铺的伙计小六。
“不去试试,怎知不行?”阿福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辰,“我爹说过,咱们药农的后代,也能靠本事吃饭,不用一辈子低头弯腰。”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戴着方巾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就凭你?一个药铺学徒,也想当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话的是绍兴府的徐文亮,曾是县里的秀才,因家境贫寒,屡试不第,最终灰心丧气,改习医术。他自诩熟读经典,医术高明,却只能在街头摆个摊子,看人脸色度日。在他看来,行医不过是读书不成的退路,哪有什么“医官科举”的正途可言?
阿福被他说得脸一红,攥紧了拳头,却没还嘴。他知道,徐文亮说的是实话——在旧有的医道体系里,像他这样的药农之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郎中地位低下,收入微薄,还要受同行排挤、官府盘剥。
然而,阿福不知道的是,这场“医官科举”的设立,背后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深刻变革。
三个月前,凌云在杭州官药局的书房里,对着一摞摞来自各地的医案卷宗,面色凝重。这些卷宗记录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
江南道,苏州府,某县爆发“春瘟”,死者数百。当地医官闭门不出,声称“瘟神降罪,非人力可救”。百姓无奈,只能求助于乡野郎中,结果因用药杂乱,反而加重了病情。
江北道,凤阳府,某县发生“痘疫”,县衙为防止扩散,竟下令封锁城门,将染病者活活烧死。
西北道,巩昌府,某县干旱少雨,百姓饮水不洁,导致“泻痢”流行。当地一位老郎中,仅凭经验开出“黄连止泻”的方子,却不知患者多为“虚寒”体质,结果越治越坏,死者甚众。
“陛下,”凌云将卷宗呈给沈渊,“医道之乱,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庸医误国,庸医害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元璋接过卷宗,越看脸色越沉。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亲眼目睹母亲因庸医误诊而亡。那一刻的痛苦与无力,至今仍刻骨铭心。
“凌爱卿,”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朕要的不是几个名医,而是一个能覆盖全国的、规范的、有担当的医疗体系。从今日起,废除旧有‘师徒相授、口耳相传’的散漫模式,建立一套从选拔、培养到考核、任用的全新制度。要让天下所有的良医,都能有机会进入体制,为国效力,为民解忧!”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医道改革拉开了序幕。
首先,便是“医官科举”的设立。
报考资格:打破出身限制,无论士农工商,只要具备“童生”以上学力,或跟师学医五年以上、经师傅推荐,再由县衙审核盖章,便可获得考试资格。
考试内容:分为三场。第一场考“中医经典”,包括《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侧重理论素养;第二场考“脉诊实操”,要求考生现场为模拟病人诊脉,辨别二十种常见脉象;第三场考“疫病防治策论”,要求考生针对一种当前流行的疫病,提出系统的预防、诊断和治疗方案。
录取名额:首届乡试,全国共设一个主考场(应天府)和两个分考场(苏州府、杭州府),计划录取三百人,平均每县一至三人。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对于像阿福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这无疑是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他们渴望知识,渴望改变命运,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去治病救人。
而对于像徐文亮这样心怀傲气的落第秀才来说,这既是机会,也是挑战。他们需要用实力证明,读书人的智慧,同样可以在医道上发光发热。
一时间,大江南北,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偏僻的山村,都掀起了一股“学医热”。药铺的学徒们挑灯夜读,私塾的先生们开始兼授医理,就连一些和尚道士,也开始钻研起《黄帝内经》来。
阿福回到歙县后,立刻向县衙递交了申请。他的师傅,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郎中,亲自为他写了推荐信,称赞他“天资聪颖,心地纯良,切脉问诊,颇有其师之风”。
县令是个清官,看过阿福的履历,又亲自考校了他的脉诊功夫,大为赞赏,当场盖上了县衙的大印。
拿到“准考证”的那一刻,阿福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而此时的徐文亮,却在为自己是否报名而犹豫不决。他自视甚高,觉得以自己的学问,考上医官易如反掌。但他又拉不下脸面,去和一个“药农之子”同场竞技。
“哼,一个泥腿子,也配和我争?”他喃喃自语,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决定继续在街头摆摊,用“祖传秘方”骗几个铜板算了。
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这一次,他将错过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也将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春雨潇潇,洗刷着大地,也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春风拂过徽州府歙县的田野,带来了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香。对于阿福来说,这个春天格外忙碌。
白天,他依旧在县城的“回春堂”药铺帮忙,抓药、晒药、碾药,样样都做得一丝不苟。晚上,当药铺打烊,其他伙计都回家休息时,他却点亮了油灯,拿出那本已经翻得卷边的《黄帝内经》,一字一句地研读起来。
他的住处是一间狭小的阁楼,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旧书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医书:《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这些都是他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的,有些甚至是手抄本。
“肺手太阴之脉,起于中焦,下络大肠,还循胃口……”阿福一边轻声诵读,一边用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划着经络的走向。他的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但理解起来却有些吃力。尤其是那些深奥的理论,常常让他感到困惑。
“要是能有个老师指点一下就好了。”阿福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桌角的一封信上。那是他的师傅,老郎中周伯,托人捎来的。信中说,他正在研究一个疑难杂症,希望阿福能帮忙查阅古籍,寻找治疗思路。
阿福立刻来了精神。他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学习机会。他翻出《诸病源候论》,仔细查找相关的病例记载,又结合《伤寒论》中的方剂,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几天后,周伯的回信到了。信中,周伯对他的分析大加赞赏,并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治疗思路。通过这次书信往来,阿福受益匪浅,许多以前不懂的问题,豁然开朗。
“师傅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阿福感慨道。他决定,除了读书,还要多实践。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跑到附近的村庄,为乡亲们免费看病。
有一次,邻村的王大娘得了“风寒感冒”,咳嗽不止,浑身酸痛。阿福仔细诊察后,发现她舌苔白腻,脉浮紧,是典型的“风寒表实证”。他根据《伤寒论》中的“麻黄汤”加减,开了一副药方。
三天后,王大娘的病就好了大半,逢人便夸:“阿福这孩子,年纪轻轻,医术却这么高明!”
阿福的名声渐渐传开了。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从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希望大家能给他一个实践和学习的机会。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绍兴府山阴县,徐文亮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潦倒。
自从看到“医官科举”的告示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一方面,他渴望通过这个考试,摆脱目前的窘境,重新获得社会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又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和那些“粗鄙之人”为伍。
他把自己的藏书翻了出来,一本本擦拭干净。《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经典,此刻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为他知道,要考“医官科举”,光有这些是不够的,他还必须精通医书。
“唉,真是造化弄人。”徐文亮长叹一声,拿起一本《伤寒论》,胡乱翻了几页,便觉得头昏脑涨。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那些复杂的药性药理,让他望而生畏。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读书的情景。那时,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诵四书五经,为了一个典故,可以和先生争论半天。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无法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
“也许,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他自嘲地笑了笑,将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
他开始沉迷于赌博和酗酒。每当输了钱,他就会跑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对着空气大骂:“都是些庸医!要是让我当了医官,定要好好整治他们一番!”
然而,当他酒醒之后,面对空空如也的钱袋和催债的邻居,他又会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
他不是没有想过振作起来,重新拿起书本。可是,每当他翻开医书,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恐惧。他害怕失败,害怕再次被人嘲笑。
“罢了,罢了。”他摇了摇头,放弃了挣扎,“我徐文亮一生清高,岂能为了五斗米折腰?行医救人,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得我费那个心思。”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无数像阿福一样的年轻人,正在为了同一个梦想而努力奋斗着。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激情,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正在悄然逼近。
应天府,这座大明的都城,迎来了它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
不是因为春节,也不是因为皇家庆典,而是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考试——“首届医官科举乡试”。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考生们,汇聚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朝气蓬勃的青年,有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也有衣衫褴褛的寒门学子。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紧张、期待,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阿福是和几个同乡一起来的。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背着简单的行囊,显得有些拘谨。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这么大的城市。眼前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让他感到既新奇又惶恐。
“阿福,别怕。”同乡的一个年轻人对他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只要好好考,一定能行的!”
阿福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
考试的地点设在应天府的国子监。这里环境清幽,古木参天,是读书人向往的圣地。此时,国子监的门口已经挂起了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为国选贤,为民择医”八个大字。
第一天,考“中医经典”。
清晨,天刚蒙蒙亮,考生们就已经在考场外排起了长队。每个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检查,确保没有携带任何作弊工具。
阿福的心跳得很快。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考场。
考场内,一排排整齐的桌椅,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考生面前都放着一份试卷、一支毛笔和一碟墨汁。
随着主考官一声令下,考试开始了。
阿福拿起试卷,快速浏览了一遍题目。第一道题是默写《黄帝内经·素问》中的一段原文:“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这道题对他来说并不难。他从小就背诵这些经典,早已烂熟于心。他提起笔,蘸了蘸墨,一气呵成地写了下来。
接下来的题目,越来越难。有的要求解释某个医理,有的要求分析某个方剂的配伍原理,有的要求论述某种疾病的病因病机。
阿福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调动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仔细思考,认真作答。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他会先在草稿纸上写下自己的思路,然后再誊写到试卷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考场内,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阿福写完最后一笔,长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考生,发现很多人还在埋头苦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这场考试,比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毅力和心态。
第二天,考“脉诊实操”。
这一天的考场设在了国子监的演武场上。场地上摆放着数十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由太医院派来的“模拟病人”。这些“病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能够准确地表现出各种脉象。
考生们排着队,依次进入考场。每个人都要为三个“病人”诊脉,并写下诊断报告。
阿福排在队伍的中间。他看着前面的考生一个个走进去,又一个个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则面无表情。
终于轮到他了。
他走到第一个“病人”面前,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了病人的手腕上。
病人的脉搏平稳有力,节律均匀。阿福仔细感受着,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各种脉象的特点。
“嗯,这是‘平脉’,正常脉象。”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在诊断报告上写下了自己的判断。
接下来是第二个“病人”。这次,病人的脉搏跳得很快,而且时快时慢,毫无规律。
“这是‘结代脉’,主心脏疾病。”阿福的诊断非常果断。
第三个“病人”的脉象比较复杂,细弱无力,而且时有时无。
阿福皱起了眉头。他集中精神,反复感受着脉搏的变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这是‘屋漏脉’,主胃气衰败,病情危重。”
他自信满满地将诊断报告交给了考官。
考官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他接过阿福的报告,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第三天,考“疫病防治策论”。
这一天的考题,是让考生针对当时江南地区流行的“春瘟”,提出一套完整的防治方案。
春瘟,是一种由病毒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症状包括发热、咳嗽、头痛、乏力等,严重时可导致死亡。在当时,由于医疗条件落后,人们对这种疾病知之甚少,往往谈之色变。
阿福拿到题目后,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自己在家乡时,亲眼目睹过的疫情。那时候,由于缺乏有效的防治措施,许多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一定要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暗自下定决心。
他开始奋笔疾书。他从“预防”入手,提出要“隔离病患,切断传播途径”;然后从“诊断”入手,提出要“辨证施治,对症下药”;最后从“治疗”入手,提出要“扶正祛邪,调理脏腑”。
他的文章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实践经验。他甚至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药方,比如用“金银花、连翘、薄荷”等清热解毒的药物来预防,用“麻黄汤、桂枝汤”等经方来治疗。
写完文章,阿福感到一阵轻松。他觉得,自己这三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走出考场,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他相信,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无愧于心。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徐文亮正醉醺醺地躺在一家小旅馆的床上。他根本没有去参加考试。
“什么狗屁科举,都是骗人的!”他嘴里嘟囔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他错过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也错过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