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林书院的第一个月,是在忙碌与充实中度过的。
秋收将至,桑海城外的田野里,稻穗渐黄。白辰将书院的课程做了调整——上午习文,下午则根据节气安排不同的实践课。这几日,正赶上秋收前的农事准备。
“今日的课,不在书院上。”白辰对集合在庭院中的学生们说,“我们去田间。”
二十几个孩子,加上新来的几位匠人师傅,还有自愿旁听的几位稷下士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书院,来到附近王二狗家的田里。
王老四早就候在田边,见白辰来了,搓着手迎上来:“先生,您真来看俺家地啊?”
“说了要来,自然要来。”白辰微笑,“这几日天气好,正是准备秋收的时候。二狗,你先说说,秋收前要做哪些准备?”
王二狗挺起胸膛,大声道:“要准备镰刀、箩筐、晒场,还要看天气,选晴天收割!”
“还有呢?”白辰看向其他孩子。
春丫举手:“我娘说,收割前要把仓房打扫干净,防老鼠。”
另一个孩子补充:“要准备麻绳,捆稻子!”
白辰点头:“都说得对。但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他指向田间,“看这稻子,秆还带青,穗已黄。什么时候收割最合适?”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只知道稻子黄了就该割,哪知道还有讲究?
李三木匠走出来,他虽是木匠,但年轻时也种过地:“先生,小老儿记得,要等稻秆上部还有两节带青,穗子九成黄时收割最好。这样稻子饱满,又不易掉粒。”
“李师傅说得对。”白辰赞许道,“这就是‘时机’。早了,稻子不饱满;晚了,容易落粒。种地如此,做事亦如此——要把握时机。”
他走到田埂边,蹲下身,摘下一穗稻子,在手中搓了搓,吹去稻壳,露出晶莹的米粒:“你们看,这米粒还不够饱满,说明还能再长两三日。”
王老四凑过来看,连连点头:“先生看得准!俺也觉着还得等几天。”
白辰站起身:“所以这几日,我们要做的不是急着收割,而是——”他看向学生们,“检查工具,准备场地,学习收割技巧。”
他让李三拿出几把新制的镰刀。这些镰刀与寻常的不同,刀身略弯,刀口有细密的锯齿。
“这是按墨家图纸改良的镰刀。”白辰示范握法,“这样握,手腕不容易累。锯齿设计,割稻更省力。王老哥,你试试。”
王老四接过镰刀,试着挥了挥,眼睛一亮:“轻巧!比俺家那把老镰刀顺手多了!”
白辰又让王五铁匠抬出几个新打的谷耙、扬场锨,一一讲解用法。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连那几个稷下士子也认真记录——这些知识,是他们读多少书也学不到的。
“学问不止在书中,”白辰对士子们说,“也在田间地头。知道农人辛苦,知道稼穑艰难,你们将来为官,才会体恤民情,制定合宜的政策。”
一个叫陈平的年轻士子若有所思:“先生是说,为政者当知民生?”
“对。”白辰点头,“不知农,何以劝农?不知工,何以兴工?坐在高堂之上,凭想象治国,犹如盲人摸象,终究隔了一层。”
这席话让几个士子深受震动。他们从小读书,追求的是“学而优则仕”,却从未想过,做官需要了解这些“粗鄙”的实务。
接下来的几日,书院下午的课都在田间进行。白辰带着学生们帮助附近几户农家检修农具、清理晒场,甚至亲自示范如何捆扎稻束才结实不易散。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学到的不仅是农事技巧,更是与人打交道、解决问题的能力。王二狗带着几个男孩帮李大爷家修好了漏雨的仓房屋顶;春丫领着女孩们帮孙婆婆缝补了装粮食的麻袋。
“先生,俺觉得……读书真的有用。”王二狗在晚饭后对白辰说,“以前俺爹算不清收成,老被地主坑。现在俺学了算数,能帮爹算账了!”
白辰摸摸他的头:“这就是学问的意义——让生活变得更好。”
秋收正式开始那天,书院全体师生都下田帮忙。就连红姑、岳断天也来送水送饭。云阳更是大显身手,一个人能扛起三四人才能抬动的稻捆,引得农人们啧啧称奇。
忙碌了七八日,稻子收割完毕,晾晒入仓。王老四算完账,激动得眼圈发红:“先生,今年收成比往年多了两成!都是您教的法子好——选种、施肥、防虫,样样都管用!”
白辰笑道:“是你自己勤劳。我们只是帮了点小忙。”
“哪是小忙!”王老四拉着儿子,“二狗,给先生磕头!没有先生,哪有咱们家今年的好收成!”
白辰连忙扶起。看着周围农人们朴实的笑脸,他心中欣慰——这,就是“道”在人间最真实的体现。
秋收过后,书院的“百工堂”正式开课。
李三的木工课最受欢迎。他从最简单的刨子、锯子用法教起,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做小板凳、小木盒。王二狗手巧,做的第一个小板凳就有模有样。
“好小子!”李三拍着他的肩膀,“有天赋!将来准是个好木匠!”
王五的铁匠课则更需力气。他先在工棚里演示如何打铁,如何看火候,如何淬火。然后让年纪大些的男孩尝试打制简单的铁钉、铁钩。
“铁匠这行当,苦。”王五一边擦汗一边说,“但学会了,到哪都饿不死。先生说得对,手艺也是道——把一块顽铁打成有用的器物,这里面就有‘道’。”
赵六的建筑课在书院空地上进行。他用木棍在地上画图,讲解房屋结构、受力原理,还带孩子们实地测量书院建筑,计算用材。
“盖房子不是搭积木,”赵六认真道,“要算清楚,不然会塌。学问啊,就在这计算里。”
孙七娘的纺织课则吸引了所有女孩,连春丫这样原本对女红不感兴趣的,也学得认真。孙七娘不仅教纺线织布,还教染布、刺绣。
“女子有手艺,就能自己挣钱,”孙七娘对女孩们说,“不靠爹娘,不靠丈夫,自己能养活自己——这是先生教我们的道理。”
白辰时常在各工坊间巡视。看到孩子们专注的神情,看到匠人们倾囊相授的真诚,他心中越发坚定——这条路,走对了。
这日午后,白辰正在藏书阁整理秦越人送来的医书,陆远匆匆进来。
“老师,稷下学宫来人了。”
来的是一位年轻士子,名叫张苍,是荀子的得意门生。他带来荀子的亲笔信,以及几箱新书。
“白先生,”张苍执礼恭谨,“祭酒命学生送来这些书籍,都是学宫新近整理抄录的。祭酒还说……”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咸阳那边有异动。赵高从东海回来了,似乎……有所收获。”
白辰神色不变:“什么收获?”
“具体不清楚,但赵高回咸阳后,秦王立即召见,密谈许久。之后,秦王下令加大寻访方士、搜集长生之法的力度。而且……”张苍声音更低了,“罗网在齐国的活动,明显加强了。”
白辰接过信,展开细看。荀子在信中除了问候,还提到一个重要信息——阴阳家“东君”焱妃,近日在桑海附近出现。
“东君亲自来了?”白辰眉头微蹙。
“是。”张苍点头,“学生离临淄前,阴阳家内部传出消息,东君奉‘东皇太一’之命,南下桑海,具体目的不明。”
白辰沉思片刻,对张苍道:“多谢祭酒告知。张公子远来辛苦,且在书院休息几日。”
“学生正有此意。”张苍笑道,“实不相瞒,学生此次来,除了送信,也是想亲眼看看青林书院。祭酒常说,先生这里‘知行合一’,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
“那便多看看,多听听。”白辰温声道,“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交流。”
安顿好张苍,白辰回到书房,将荀子的信又看了一遍。
陆远低声道:“老师,东君焱妃亲至,恐怕……是为了无双师弟。”
“嗯。”白辰点头,“万剑魂胎的气息,瞒不过真正的高手。东皇太一既然能派东君来,说明他们已经察觉了。”
“那我们要不要……”
“不必刻意防备,不过,书院要加强守卫了。云阳一个人恐怕不够。”
正说着,院外传来喧哗声。两人出门查看,只见书院门前围了一群人,中间是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正与云阳对峙。
“怎么回事?”白辰走上前。
云阳回头,憨厚的脸上带着怒色:“老师,这几个人说要进书院‘参观’,俺说书院重地,外人不得擅入。他们不听,硬要闯!”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抱臂冷笑:“怎么,书院是什么皇宫禁地,还不让人进了?老子走南闯北,什么学宫书院没进过?偏你这里金贵?”
白辰打量几人,发现他们虽作江湖打扮,但脚步沉稳,气息内敛,显然是练家子。而且眼中精光闪烁,不像普通江湖客。
“书院确实不对外开放。”白辰平静道,“几位若是真心求学,可递名帖,说明来意。若只是好奇,还请回。”
络腮胡嘿嘿一笑:“我们要是不回呢?”
话音刚落,秦双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剑未出鞘,剑鞘已抵在他肋下。同时,陆远也拦住了另外几人。
“书院清净地,不宜动武。”秦双儿声音清冷,“请回。”
络腮胡脸色一变。他竟没看清这女子是怎么近身的!肋下那剑鞘传来的寒意,让他明白——这女子若要杀他,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好!”他后退几步,“青林书院,果然藏龙卧虎。我们走!”
几人悻悻离去。
围观百姓散去后,白辰对秦双儿道:“看出什么了?”
“不是江湖人。”秦双儿肯定道,“脚步是军中的路子,眼神像探子。应该是……罗网的外围人员。”
陆远补充:“他们来踩点的。今天只是试探,后面恐怕会有更多动作。”
白辰点头:“意料之中。不过既然来了,我们也要有所准备。”
他看向云阳:“从今天起,书院晚上安排值夜。你与双儿轮流负责。”
“是!”
又看向陆远:“你继续研究庄子给的那份星图,我要知道那上面记载的‘上古天象’,与当今有什么不同。”
“弟子明白。”
白辰望向书院外的青松坡。
青林书院,已不是初建时的稚嫩。有了农人的支持,匠人的归心,学子的向往,这座书院已经有了扎根大地的力量。
无论风雨多大,只要根在,树就不会倒。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棵树,长得更高,更壮,荫庇更多人。
“对了,”白辰忽然想起什么,“无双这几日如何?”
秦双儿答道:“无双师弟白天随大家上课,晚上自己练字读书,很用功。不过……”
“不过什么?”
“他最近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对着树枝、石头,一看就是半天。”秦双儿迟疑道,“好像在……思考什么很深的问题。”
白辰微笑:“那是好事。万剑魂胎正在与他的意识融合,思考越深,融合越彻底。只要不钻牛角尖就行。”
他想了想:“今晚我找他谈谈。”
是夜,月明星稀。
白无双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手中握着一截枯枝,对着月光出神。枯枝在他手中缓缓转动,仿佛在寻找某个最佳的轨迹。
“还在想剑的声音?”白辰推门进来。
白无双连忙起身:“老师。”
白辰在对面坐下,看了眼他手中的枯枝:“悟出什么了?”
“弟子……不知道。”白无双茫然道,“有时候觉得,剑不该有固定的招式,该像流水一样,顺势而为。有时候又觉得,没有招式,剑还是剑吗?”
“问得好。”白辰赞许道,“那你觉得,水有固定的形态吗?”
“没有。水在方则方,在圆则圆。”
“但水就是水,不会变成火,不会变成土。”白辰道,“剑亦如是。招式是形,剑意是质。形可千变万化,质却永恒不变。你要找的,不是固定的招式,而是那不变的‘质’。”
白无双眼睛一亮:“老师是说……剑意?”
“对。”白辰点头,“你的万剑魂胎中,有十道本源剑意。每一道,都代表着一种‘质’。厚德载物是沉稳,太白斩缘是锋锐,无影无常是变幻……你要做的,不是学别人的招式,而是理解这些‘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接过枯枝,随手一划。
没有招式,没有花哨,只是简单的一划。但那一划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变化——可刺,可劈,可撩,可截。
“看到了吗?”白辰道,“这一划里,有‘质’。至于它具体是什么招式,取决于你用它的时机、角度、力度。”
白无双怔怔地看着,心中仿佛有一层迷雾被拨开。
“弟子……好像明白了。”
“明白就好。”白辰起身,“不过记住,悟道需循序渐进。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掌握剑意,而是打好基础——读书明理,观察万物,体会人情。剑道的根,不在剑本身,而在持剑的人。”
他走到门边,回头道:“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白辰离开后,白无双重新拿起枯枝,对着月光,缓缓划出。
这一次,他没有想招式,没有想剑意,只是顺着心中那种模糊的感觉。
枯枝划过的轨迹,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残影中,隐约有星辰闪烁。
而在书院外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上,一道白衣身影悄然隐去。
东君焱妃立于树梢,望着书院方向,眼中阴阳流转。
“万剑魂胎……果然开始觉醒了。”她低声自语,“白辰,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教出这样的弟子……”
夜风吹过,白衣飘然。
这场围绕着“道”与“长生”的博弈,正悄然进入新的阶段。
而青林书院中的众人,尚不知自己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