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带来的消息,让稷下学宫客舍内的气氛凝重了几分。但白辰并未因此改变行程。在临淄又逗留十日后,他决定返回桑海青林书院。
离城前一日,荀子设宴饯行。除了学宫博士、士子,连齐相田单也派人送来礼物——虽未亲自到场,但这份礼遇已非同寻常。
“白先生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来临淄?”荀子举杯,言语间满是不舍。
白辰饮尽杯中酒:“若有机缘,自会再来。书院初创,诸多事务需处理,不能久离。”
“先生放心,”荀子郑重道,“青林书院但有需要,稷下学宫必当相助。老朽已与齐王禀明,桑海青林书院,可享学宫附属书院之待遇。”
这承诺意义重大。有了稷下学宫背书,青林书院在齐国的地位将稳固许多,至少地方官吏不敢轻易为难。
宴罢,白辰一行收拾行装。来时两辆牛车,回去时却多了三辆——一辆是荀子赠送的书籍、文房四宝;一辆是秦越人托人送来的药材、医书;还有一辆,竟是墨家邓陵子亲自带人送来的“礼物”。
“白先生,”邓陵子指着那辆车上的几个木箱,“这里面是我墨家新制的几样农具、织机改良图纸,还有一些机关小玩意儿。先生说‘知行合一’,这些东西或许对书院有用。”
白辰打开木箱,里面不仅有图纸,还有实物——改良的曲辕犁轻便坚固,新式纺车效率更高,甚至还有几个精巧的齿轮传动模型,可用于教学。
“邓陵先生费心了。”白辰由衷道。
“先生教我机关之术,墨家无以为报。”邓陵子正色道,“只愿这些粗陋之物,能助先生教化百姓,利国利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巨子让我转告先生——罗网在桑海一带活动频繁,先生回去后,务必小心。”
白辰点头:“多谢提醒。”
次日清晨,车队启程。除了白辰师徒,还有几位稷下学宫的年轻士子自愿同行——他们听了白辰的讲学,心生向往,想去青林书院见识一番。
出临淄城,沿官道南下。时值盛夏,田野间禾苗青青,农人在田间劳作。车队行得不快,白辰有意让白无双多看看这人间景象。
“老师,”白无双望着车外,忽然问,“那些农人,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可能吃饱穿暖?”
白辰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几个赤膊的农人正在烈日下锄草,汗流浃背:“看年景,看田主。若风调雨顺,田主仁厚,或可温饱;若遇灾年,或田主苛刻,便难说了。”
“那……我们能帮他们吗?”
“能。”白辰肯定道,“所以我们要办学,要传道。教他们识字,他们能看懂地契,不被欺骗;教他们算数,他们能计算收成,合理安排;教他们农技,他们能提高产量,改善生活。”
他顿了顿:“但最根本的,是改变那个‘境’——让田租合理,让赋税公平,让官吏清明。这些,需要更多人去努力,去推动。”
白无双若有所思。这一个多月在稷下学宫的见闻,让他对“道”的理解深刻了许多。原来“道”不止是玄妙的道理,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行至第三日,车队经过一座小城。城中百姓正在庆祝什么节日,街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今日是七夕。”陆远解释道,“乞巧节,女子们会拜织女,祈求心灵手巧。”
白无双好奇地张望。只见街边许多女子摆出瓜果香案,对月穿针,笑语盈盈。孩童们提着灯笼追逐嬉闹,商贩叫卖着巧果、花灯。
“这才是人间啊。”白辰感慨,“没有战乱,没有饥荒,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道’该有的样子。”
他们在城中客栈住下。傍晚,白辰带着白无双上街闲逛。陆远、秦双儿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保护,又不打扰。
街角有个老者在说书,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周围围了一圈人,听得津津有味。
“……那王母娘娘拔下金簪,划出一道天河,将牛郎织女隔在两岸。从此每年七月七,喜鹊搭桥,夫妻方能相会……”
白无双听得入神。等故事讲完,他忽然问:“老师,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不是很可怜吗?”
白辰还未答,说书的老者听见了,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正因为难得,才显珍贵。若日日相见,反倒寻常了。”
这话颇有哲理。白无双似懂非懂,却记在了心里。
回到客栈,白辰在灯下给白无双讲解《诗经》。读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陆远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古怪:“老师,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要拜师。”
“拜师?”白辰一怔。
来到客栈前厅,只见几个工匠打扮的人站在那里,有老有少,个个风尘仆仆。见白辰出来,为首一个老匠人扑通跪下:“白先生,小老儿是临淄城西的木匠李三,听了先生的讲学,特来投奔!”
他身后几人也纷纷跪下:“我是铁匠王五!”“我是泥瓦匠赵六!”“我是织工孙七娘!”
白辰连忙扶起他们:“诸位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李三不肯起,老泪纵横:“先生不知,我们这些匠人,虽然手艺在身,但地位低下,受尽欺凌。官府征役,豪强压价,辛苦一年,连糊口都难。那日听先生讲‘百工皆可为师’‘技艺亦是大道’,小老儿茅塞顿开——原来我们这些人,也有价值!”
他抹了把泪:“我们几个商量好了,要去桑海,投奔先生的青林书院!我们不求别的,只求有个安身之所,能把手艺传下去,能……能活得有尊严!”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白辰看着这些饱经风霜的面孔,心中触动。他早知战国时代工匠地位低下,但亲眼见到他们的困境,还是让人唏嘘。
“诸位愿意来青林书院,白某欢迎。”他温声道,“书院正要开设‘百工’课程,正需要诸位这样的老师傅。不过……”
他顿了顿:“书院清苦,束修有限,恐怕给不了诸位丰厚报酬。”
李三连连摆手:“不要报酬!管吃住就行!我们只求能堂堂正正教手艺,让后人知道——匠人,也是人!”
这话说得质朴,却掷地有声。
白辰郑重道:“好。那便一同去桑海。不过路上辛苦,诸位要有准备。”
“不怕苦!”众人异口同声。
于是车队又多了几人。李三他们自备了工具、材料,挤在一辆牛车上,虽然拥挤,但个个脸上洋溢着希望。
路上,白辰与他们聊天,了解各行业现状。李三说木匠行当的规矩,王五讲冶铁的窍门,赵六谈建筑的要领,孙七娘则演示了几种新织法。
白无双在一旁听得入迷。他从未想过,这些看似普通的技艺,竟蕴含着如此多的智慧。
“老师,”他小声问,“这些手艺,也是‘道’吗?”
“当然是。”白辰肯定道,“《考工记》有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创造器物,传承技艺,这是人类文明的重要部分。没有百工,哪来的宫室、车船、农具、衣物?”
他看向那几个匠人:“所以我要在书院开百工课,不仅要教学生识字明理,还要教他们动手创造。知行合一,才是完整的教化。”
车队行至第七日,终于看到了桑海城的轮廓。
离开一个多月,青林书院已有了新变化。书院外新开垦了几片菜地,绿油油的长势喜人;院墙加固了,还建了个小门楼;最显眼的是,书院旁多了一排工棚,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声。
“是云阳那孩子弄的。”前来迎接的红姑解释道,“他说书院光读书不行,还得有地方干活。就带着学生们,自己动手建了工棚。”
白辰欣慰点头。云阳看着憨厚,实则心里明白。
众人回到书院,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王二狗长高了些,春丫也更伶俐了。他们围着白无双问东问西,对那几个新来的匠人更是好奇。
白辰召集众人,宣布了几件事:
一、正式设立“百工堂”,由李三、王五、赵六、孙七娘负责,教授木工、铁匠、建筑、纺织等技艺。学生可根据兴趣选修。
二、墨家赠送的农具、织机,择日公开演示,让桑海百姓都来观看学习。
三、秦越人所赠医书药材,整理后开设“医理”课,由陆远暂代,待寻到合适医家先生再接手。
四、稷下学宫送来的书籍,充实藏书阁,开放借阅。
这些举措,让书院师生振奋不已。尤其是那些农家子弟,听说可以学手艺,眼睛都亮了。
安顿好一切,已是深夜。
白辰独坐书房,翻阅着庄子临别时塞给他的一卷竹简。竹简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星图——但星图的排列,与当今天象截然不同。
“上古星图……”白辰喃喃道,“果然,此界的历史,比想象中更久远。”
他放下竹简,望向窗外。
星空璀璨,平静祥和。
而在这平静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赵高、徐福去了东海,阴阳家动作频频,罗网虎视眈眈,还有那股试图窥探无双的神秘力量……
“世人还真是多意。”他轻叹一声。
当务之急,是先把青林书院办好,把“道”的种子播撒下去。只要种子在,即使风雨再大,总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想到这里,白辰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教化为本。
墨迹未干,在烛光中泛着坚定的光泽。
而在千里之外的东海上,一艘大船正破浪而行。
船头,赵高迎风而立,望着茫茫大海,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徐先生,”他头也不回地问,“还有多久?”
身后的徐福躬身道:“按星图所示,再行三日,便可抵达仙山海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海域终年迷雾笼罩,暗礁密布,船队恐难靠近。”
赵高冷笑:“那就换小船。陛下有令,务必找到仙山,求得长生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是。”
海风呼啸,浪涛汹涌。
在那迷雾深处,似乎真有什么,在等待着这些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