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花园里,春日晴好。几笼珍贵的画眉鸟在精雕细琢的乌木笼中跳跃鸣啭,声音清脆婉转。秦世襄穿着一身舒适的香云纱唐装,手里捏着一根细银签,正慢悠悠地逗弄着最心爱的那只“金嗓儿”,脸上带着一种闲适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笑。
一名保镖悄无声息地走近,隔着几步远站定,躬身低语:“老爷子,五少爷那边……今天异常安静,没再骂人。”
秦世襄逗鸟的手微微一顿,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抬,随即,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尾深刻的纹路里。“哦?”他放下银签,接过佣人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语气里透出浓厚的兴味,“有点意思了。看来,是到火候了?”他略一沉吟,吩咐道,“参水照喂,吊着他的命。再关几天,看看是彻底蔫了,还是憋着别的劲儿。”
正说着,老管家步履稍急地走过来,低声道:“老爷子,三爷带着瑜小姐来了,在前厅候着。”
一听是三儿子秦恺和最疼爱的孙女秦瑜到了,秦世襄脸上的神色立刻真切温暖了许多,也顾不得鸟儿了,将毛巾一放:“快,去前厅。”
前厅里,秦恺已起身相迎。他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改良中式立领装,衬得人儒雅温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儿子的恭顺笑容。“父亲。”
而站在他身旁的秦瑜,则像一株骤然照亮厅堂的玉兰。她身量高挑,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妥帖地裹着窈窕身形,旗袍上精心绣着疏影横斜的红梅,枝干遒劲,花瓣鲜活。肩上随意搭着一条毛色光润的银狐披肩,既贵气又灵动。见到秦世襄进来,她立刻笑盈盈地快步上前,自然地搀住爷爷的手臂,声音清脆悦耳:“爷爷!您今天气色真好!身子骨最近松快些了吧?”
秦世襄任由孙女扶着,笑得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连连拍着她的手背:“好多了,好多了!一看见我们家瑜儿啊,爷爷什么烦心事都没了!快坐,快坐!”他连声吩咐佣人上茶点。
不多时,小巧精致的碟盏便摆满了红木茶几:澄黄细腻的豌豆黄,裹着黄豆粉的驴打滚,雪白软糯的艾窝窝,晶莹剔透的桂花杏仁豆腐,还有三碗凝脂般的宫廷奶酪,撒着干桂花,清香扑鼻。
秦瑜用银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奶酪,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地说:“爷爷,跟您说个有趣的事,我们历史系最近可能鉴定出了一幅赵孟頫早年的真迹,虽然残破,但笔意……”
“哦?真有此事?”秦世襄顿时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他虽出身商贾,但秦家诗书传家,对古玩字画的鉴赏力非同一般。祖孙俩就着书画鉴定、历史典故聊得兴致勃勃,厅内一时满是秦瑜清脆的笑语和秦世襄爽朗的笑声。
转眼到了午饭时分。今日的主菜是老京都铜锅涮肉。餐厅中央,紫铜火锅汤底翻滚,清汤里只漂着几颗红枣、枸杞、葱姜,却鲜香四溢。一盘盘切得薄如蝉翼的鲜红羊肉端上来,贴在青花瓷盘上,果真“立盘不倒”。醇厚的二八麻酱小料飘着诱人的香气。
热气氤氲中,秦恺看似随意地夹了一筷子羊肉在锅里涮了涮,蘸了麻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试探着开口:“父亲,听说……寒星那孩子,还在您这儿?”
秦世襄正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羊上脑,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将羊肉在滚汤里熟练地一涮,蘸料,送入口中,满足地咽下,才道:“在,怎么不在?那小东西,可有意思了!”他眼中闪着一种猎人谈及难缠猎物时的光芒,“骨头是真硬,骂了这么多天,今天才刚消停。”
秦恺着实有些吃惊:“这都……快一周了吧?”他知道那地方的可怕,不由感叹,“很多人挺不过三天。那里头……我虽没进去过,但也听人提过一二……”
“何止挺不过,”秦世襄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人性弱点的冷酷,“漆黑一片,不见五指,时间久了,连自己是否存在都怀疑。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那些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微沉,“那股子霉味和绝望气,比挨一顿皮开肉绽的鞭子,更能摧垮人的心神。阿妄当年……”他提起那个曾经最宠爱却给秦家招来滔天大祸的他的二儿子秦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那么个娇生惯养的,进去两天,就哭着喊着受不了了。”
秦恺听着,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不忍,低声道:“那寒星现在……是求饶了?”
秦世襄却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咂摸了一口温热的黄酒:“未必。蔫了,和服了,是两码事。”他忽然转向一直安静听着、小口吃着涮白菜的秦瑜,笑容和蔼地问道:“瑜儿,这次过来,可否多陪爷爷几天?爷爷这儿,有件挺‘好玩’的事,或许你能帮上忙。”
秦瑜何等聪明,立刻明白爷爷指的是陆寒星的事。她对那个桀骜不驯、给秦家惹了不少麻烦的“堂弟”并无好感,但“教育”不听话的堂弟,尤其是看着一个硬骨头被慢慢“调理”过来,这种掌控感和参与家族事务的意味,让她产生了兴趣。她放下筷子,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扬起明媚而得体的笑容:“好呀,爷爷。能替爷爷分忧解劳,是瑜儿的荣幸。正好我工作不忙,多陪陪您。”
秦世襄闻言,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和自豪,对秦恺道:“看看,这才是我们秦家女儿该有的样子!识大体,明事理,比你爹当年可讨人喜欢多了!”
秦恺只能无奈地笑笑:“父亲,您这话说的……”见父亲与女儿相处融洽,他心中安定不少。又坐了片刻,秦恺便起身告辞,乘车返回自家别墅。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秦世襄心情颇好,命人摆上棋盘,与秦瑜对弈。秦瑜执白子,落子轻巧却步步为营,秦世襄一边下棋,一边偶尔抬眼看看孙女沉静的侧脸,心中那份关于如何“打磨”陆寒星的计划,似乎因为有了这个聪明剔透的孙女的加入,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有趣味了。
前厅棋盘上的落子声清脆,而后院深处那不见天日的禁闭室中,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沉重的死寂。明与暗,暖与寒,体面与不堪,在这座深宅里,仅仅隔着一道道门墙,泾渭分明地并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