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丽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是比咱们的葡萄酒劲儿大,味道也怪,说不上来……不过这套杯子拿着,感觉就是不一样。”
她很快把注意力从酒本身移开,话匣子又打开了,“惠良,你说我们《黄原文艺》下一期,能不能做个诗歌专版?
最近我们找了几个诗人,写了不少反映青年内心彷徨和追求的作品,我觉得特别有力量,是真正的心灵共鸣……,你说,这文艺创作,不就是要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吗?这才是我们的精神寄托,是信仰啊!”
武惠良抿了一口红酒,眉头微微皱了皱,显然不太习惯这酸涩的味道。
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温和但带着明显的规劝:“丽丽,文艺创作当然要鼓励。但你们的那些作品,我也看了,但都停留在“自我表达”,和“追求精神自由”上了。
你们是不是可以更贴近生产生活一些?多写写青年突击队怎么奋战在农田水利一线,怎么写丰收的喜悦,怎么写学习先进思想的体会。
群众需要的是能映照他们生活、触动他们心声的作品,是能从文字里看到自己的辛苦、希望与期盼的内容。
这些才是广大青年真正关心的,也是上级提倡的方向。那些太个人化、情绪化的东西,容易让人思想跑偏,也……不太安全。”
杜丽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贴近生产?那不就是喊口号、写表扬稿吗?惠良,你怎么也跟那些老古板一样!诗歌是艺术,是阳春白雪,是表达自我和探索精神的!
怎么能为了‘接地气’就放弃艺术追求?那是对创作灵性的阉割!是向世俗妥协!”她越说越激动,脸颊泛红,“我们就是要用文字寻找精神出路,这才是诗歌的风骨!”
王满银默默又抿了一口酒,看着杯壁上挂着的淡淡酒痕。
他心里明镜似的,杜丽丽这是把自个儿那点文艺情怀,摆到了比现实饭碗还高的位置。
她既看不见时代这堵墙有多厚,也听不见身边人话里那点替她操心的底色。硬是把自己和现实隔了层厚厚的墙。
这种偏执,旁人说再多也白搭。他索性不插话,只当没听见似的扭过头看向窗外。
武惠良看着杜丽丽气鼓鼓的样子,脸上没了笑容,语气却软了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思:“丽丽,我没说不让你们写。我是希望你们好。写点积极的、向上的,大家爱看,上面也认可,这不是两全其美吗?那些太……太细腻的,太空泛的迷茫,现在这环境,容易惹麻烦。对你自己也没好处。”
“你就是胆小!思想僵化!”杜丽丽扭过脸,盯着电视机黑漆漆的屏幕,不再看他。
王满银抬眼瞥了瞥武惠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武惠良,分明是把杜丽丽宠坏了,爱得太满,倒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而杜丽丽这性子,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眼里只有自己的那点小情小调,压根没考虑过现实的处境。这两人的感情,外人插不上嘴,只能看他们自己磨合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王满银又不得不干咳一声说,“其实我们乡下,那些酸人的信天游才大胆,有次领导下来视察,听到了,硬说那唱信天游的羊倌儿是思想不纯洁,要开大会批斗他……。”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了,杜丽丽也回过神了,长叹一声,“真憋气。”说着到放杂志的角落看书去了。
武惠良揉了揉眉心,转向王满银,像是要转移话题,也像是真的想探讨:“满银,让你见笑了,丽丽有点太理想化了,不晓得社会的复杂,幸好杂志社有明白人,审核还算严,要不然,头痛得很。”
王满银接着话“文艺青年嘛,精神向度优于实用主义,更关注情感表达与审美体验,不满足于纯粹的物质生活,愿意为精神共鸣投入时间和精力;追求生活里的“仪式感”或“氛围感”,表达上偏向细腻、感性,有时会带有理想化色彩。”
武惠良猛一拍巴掌,伸了个大拇指比向王满银“你总结太到位了,总之一句话,我们是俗人……”
他啧啧两声“说起来,我这工作……有时候也挺让人头疼的。”
他拿起桌上的“大前门”,递了一支给王满银,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
“外人看我,地区团委副主任,听着挺风光,管着全地区青年的思想,是党的喉舌,青年的带头人。”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里透出几分真实的疲惫,“可一天天干的,尽是些按部就班的事儿。上面发文件,我们组织学习、开会讨论,确保精神传达到每个支部。督促下面过组织生活,收思想汇报。春耕夏收,秋播冬修,年年跟着中心工作转,搞动员,树典型,发号召。”
他苦笑着摇摇头:“材料、报告、表格,堆得跟山一样。大会小会没少开,口号没少喊,可底下那些青年,听着听着眼神就飘了。
他们在生产队累死累活一天,晚上还得坐那儿听我们讲这些,心里到底听进去多少?我有时候自己心里都打鼓,觉得有点……有点空对空。”
王满银静静地听着,烟头的红光在指间一明一暗。
武惠良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更像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青年们不是没热情,可这股子劲儿,除了完成生产任务和那些例行学习,好像就没个正经出口。
他们脑子里那些新奇点子,想改变、想折腾的心思,我们团委除了‘组织’‘动员’,还能给点啥更实在的?
有时候我也想,咱们黄原的青年,是不是能有点不一样的路子?可具体咋弄?突破口在哪儿?我又不敢瞎搞,怕犯错误,怕偏离方向。就这么按部就班,心里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