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生间里,脱了个精光。进到淋浴间,他试探着又拧了拧那阀门,调了调,果然,一股温热的水流从喷头里洒了下来。
他站到那白瓷凹槽里,温热的水冲在紧绷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刷着头发、脸、肩膀。前天坐了一天汽车,又在尘土里颠簸,汗和土早就腻在了身上。
热水一冲,疲惫好像顺着脚底流走了不少,恍惚间竟觉得像是回到了另一个时空里那时的洗浴,他抹了把脸,从边墙上小方盒里拿出一小块淡黄色的肥皂,拿过来在身上打了一遍。肥皂有种淡淡的檀香味,泡沫细腻。
洗完了,他用卫生间里搭着的、蓝白柔软的浴巾擦干身体,换上带进来的另一套干净的蓝布衣裤。虽然也是旧的,但洗得干净,挺括。
他把脏衣服团了团,这宾馆应该有洗衣服务,等一下问问。
从卫生间出来,一身干爽轻松,坐到椅子上惬意的抽了根烟,然后带上房卡钥匙,还有那换下来的衣服出了门。
楼道里依然静悄悄的。他记得上楼时瞥见楼梯拐角有个服务台,便走了过去。
台子后面坐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脸上是训练过的、礼貌但有些疏离的微笑。
“同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那服务员说话细声细气,和招待所的大嗓门截然不同。
“同志,请问这衣服……能帮忙洗不?”王满银举了举手里的衣服。
“哦,可以的,我们宾馆有洗衣房,提供免费的洗衣服务,你交给我就行,我得登记一下你的房号。”
女服务员礼貌接过衣服,熟练地看了看,并在登记本上记下王满银的房间号。“明天上午就能洗好熨平给您送过去。”
王满银道了声谢,顺口问道:“同志,咱这宾馆,住宿一天得多少钱?”
女服务员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他不知价格,但还是答道:“您住的这种单间,一天六十元。不过您是领导安排来的,费用应该已经处理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提醒,意思是这地方不是一般人能住的。
六十元!王满银心里咂舌,这差不多是罐子村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大半年的工分钱。他脸上没露出来,只点点头,又问:“吃饭咋解决?”
“一楼有小餐厅,凭房牌可以去用餐。早餐是六点到八点半,午饭十一点到一点半,晚饭五点半到八点。
标准是配套的,两荤一素一汤,主食有米饭和馒头。”服务员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二楼东头有娱乐室,可以下棋、打乒乓球。晚上八点,后院会议室会放电影,住宿的客人都可以去看。”
王满银一一记下,又谢了一声,这才转身回房。六十元一天的待遇,果然不一样。
肚子确实有些空了。他看看窗外天色,怕是六点半快七点了,便又拿上房卡和钥匙,下了楼。
按照服务员的指点找到小餐厅,里面摆着七八张铺白桌布的小方桌,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在吃饭,安静得只能听到轻微的碗筷碰撞声。他向门口坐着登记的服务员出示了房牌,被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
很快,一个穿着白制服、戴着白套袖的男服务员端来了饭菜:一碗浇着土豆肉丝浇头的钢丝面,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清汤。
份量不算大,但摆盘仔细,肉丝切得均匀,黄瓜拌得油亮。味道中规中矩,肉丝有些柴,黄瓜倒是挺爽口。
王满银慢慢吃着,听着旁边那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低声谈论着地区里的什么会议,言语间夹杂着几个他不太熟悉的方言。
吃完饭,他沿着安静的走廊往回走,经过楼梯口一面巨大的镜子时,不由驻足看了看。镜子里的人,穿着干净但普通的蓝布衣裤,头发因为刚洗过还有些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被热水蒸得有些发红,眼神平静。这身打扮,在这光可鉴人的走廊映衬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扯了扯衣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笑了笑。
回到房间有些无聊的拧开电视,屏幕先是闪了阵雪花,接着跳出了又是《东方红》秧歌剧的画面,演员们的红绸子在黑白屏幕上晃着,调子熟悉又遥远。
正恍然间,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点矜持的节奏。
王满银打开门,门外站着武惠良,旁边还有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辫子上系着同色发带的年轻女子,自然是杜丽丽。
武惠良换了身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笑容满面;杜丽丽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瓶红酒,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王满银和他身后的房间。
“满银,住这儿还习惯吧?”武惠良笑着跨进门,“丽丽刚从师专和润叶见过面回来,非要跟来看看,顺便带了瓶法国赤霞珠红酒,一起品品。”
“武主任,杜同志,快请进。”王满银侧身让开,“这条件比招待所好太多,洗了个热水澡,也吃了饭,正无聊看电视呢。”
杜丽丽走进来,好奇地左右看看,尤其是那台电视机和独立的卫生间,忍不住轻声惊叹:“这条件就是好!惠良,我爸过来,你都没安排他住这宾馆……”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娇嗔。
武惠良尬笑一声:“你爸是县里干部,住这里影响不好。”
他的解释并不能令杜丽丽满意,狠狠白了眼武惠良。
她今天跟过来,是想看看王满银倒底有啥三头六臂的,值得他男朋友,地区团委副主任这个前途无量的才俊重视的。
又是安排最好的黄原宾馆住宿,又是带了瓶进口的法国红酒过来聊天。在她看来,王满银这个村干部还比不上孙少安那个大学生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