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叶也常来。她不再只是安静地坐在少安旁边,而是挽起袖子,帮着整理数据,抄写要点。
遇到有关植物生理的术语,她便轻声向少安请教,眼睛里闪着好学的光。有时她和林晓那些女知青凑在一起,对着资料上的插图,用铅笔在旧账本背面画些简单的示意图,讨论着哪种植株间距更合理。
田福堂和金俊武隔三差五也来转转。看到这群年轻人真刀真枪地干,脸上晒脱了皮,手上磨出了茧,却没人叫苦,他们心里那点最初的疑虑和观望,也慢慢化成了实在的支持。
金俊武甚至从村部里搬来两把新铁锨,说:“用这个,比你们那几把知青办发的强。”
日子像东拉河的水,看似缓慢,却一刻不停地往前流。转眼到了八月末,空气里那股燥热里,开始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秋天的凉气。傍晚时分,山峁的轮廓在夕阳下格外清晰。
少安蹲在自家院坝的碾盘边,就着最后的天光,最后一次检查那份被他用不同颜色笔迹补充得密密麻麻的种植方案。
他的行李——一个打着补丁的灰布包袱,已经收拾好放在窑门口。包袱旁边,还放着两个装满土样的粗布袋子,那是他准备带回学校化验的。
润叶轻轻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煮鸡蛋,还温着。“装上,路上吃。”她声音柔柔的,把鸡蛋塞进少安的上衣口袋。
少安抬起头,冲她笑了笑。他的脸比刚回来时黑了不少,眼神却更加沉稳明亮。“都准备妥了。肥堆按姐夫说的法子沤着,种子也处理好了,就等来年开春。刘军他们现在心里都有谱,我不在,他们也能照着方案推进。”
润叶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暮色苍茫的山梁上:“我大说了,公社那边,他再去沟通,争取把咱这药材种植,也列为明年开春的重点帮扶项目。”
“嗯。”少安应了一声,也望向同样的方向。那里,罐子村的轮廓隐约可见。
明天,他就要和姐夫在那里汇合,一起踏上通往山外的路。这一次离家,他心里揣着的,不再仅仅是求学的渴望,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于脚下这片土地的责任和期待。
夜风拂过院坝,带着即将成熟的秋庄稼的气息。明天,又是新的开始了。
八月三十日,天刚刚亮起,罐子村的瓦罐窑厂,几盏马灯还亮着。已经有人在做工了,人声鼎沸的。
是知青们带着村民在装瓦罐产品,一辆漆皮斑驳的解放牌卡车,车厢里垒满了用稻草绳固定好的瓦罐、瓷碗,层层叠叠。
在知青的哟嚯声中,己装好瓦罐的汽车,开始发车,驶离瓦罐厂,在村道中行走,颠簸中瓦罐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王满银和会计陈江华,还有两个知青张兵、刘健,早已等在村口。
张兵是个高个子,人也长得白净,手里紧紧攥着个帆布包,里头装着榨油机的改进图纸和资料;
刘健年纪小些,戴着眼镜,镜腿用白胶布缠着,既紧张又兴奋地不停瓦罐厂方向张望。
卡车喘着粗气停下,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探出头喊:“王干部!瓦罐装好了,上车吧,留了位置。”
“等等,还有两个人!”王满银应着,朝双水村方向望。
不一会儿,两个身影从朦胧的晨雾里走出来,是少安和润叶。少安背着那个灰布包袱,一手手里还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兰香硬塞进来的煮鸡蛋和馍,另一手提着那个灰色旅行包。润叶穿着干净的蓝布衫,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背上也背着个挎包。
“姐夫!”两人走过来打招呼。
“都齐了,上车!”王满银一挥手。卡车车厢高,他先托着润叶的胳膊帮她爬上去,少安和张兵他们跟着利索地翻进车厢。
车厢里瓦罐之间留着点空隙,几个人便挤坐在稻草捆上。陈江华是会计,挎包里可是装了不少钱票,他小心地抱在怀里。
卡车发动了,引擎声隆隆作响,颠簸着驶上公路。天色渐亮,路两边的黄土山峁显出清晰的轮廓,山洼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雾气。
风很大,带着清晨的凉意和尘土,直往人领口里钻。润叶把围巾裹紧了些,少安侧过身子,下意识地替她挡着风。
王满银隔着车门递给司机和驾驶室里随车工作人员各一根“大前门”,自己坐回车厢里也点上一根,烟雾立刻被风吹散。
他眯着眼望着前方起伏的路,对少安说:“这趟去黄原,顺利的话,三五天就能把榨油机的事定下。你回学校,安心念书,家里、村里的事,有进展就写信。”
“嗯。”少安大声应着,风把他的话吹得有些飘,“姐夫,我们那种植方案,我们已经完善了细节,再过段时间知青们就能开干,应该不会出差错。”
“那些知青学习能力不差,甭担的,”王满银吸了口烟,笑着说“要相信他们”
两个知青张兵和刘健也竖起耳朵听。听了王满银的话,都忍不住挺直胸膛。
润叶问:“姐夫,你们去省城定这榨油机,真能从一百斤豆子里多榨出两三斤油?那得是啥机器啊?”
王满银转过头,笑了笑:“是镙旋榨油机,理论上是这样的,”
卡车轰鸣着,掠过一片片收割后的田野,偶尔有早起拾粪的老汉,裹着棉袄蹲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辆满载“货物”和希望的卡车驶过。
中午时分,卡车驶进了原西县城。街道比公社宽敞些,但也多是土路,两旁灰扑扑的砖房上刷着标语。
车子在县供销社仓库大院停下,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卸货。王满银跳下车,跟司机和干事打了招呼,又塞过去两包烟,感谢捎他们进城。